4.相连的名字
这张专辑封面上画着好几个画框。
标题有「侏儒」、「贤者」、以及「古城」不管是哪个画框,框内部是一片空白。而左下角的画框上印着专辑名称。
我拿下耳机叹了一口气,将CD拿出来放回CD盒里,再把盒子放在成堆的《展览会之画》最上方。
「我来解释吧。俄罗斯国民乐派的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是个经常创作到一半就把作品丢着不管的人。举例来说,他的歌剧几乎都是未完成品。不过,其崭新又具有丰富色彩的乐曲构想,反而因为『就是不完美』这点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他的代表作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更是刺激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音乐家的想像力,更衍生出大量的改编版本!
「哲朗,为什么你擅自闯进我的房间?」
「不,我只是想,如果偶尔不说些像是音乐评论家会说的话,会不会哪天全都忘记了?」
「好了啦,出去。」
「当你为了音乐的事情而烦恼时,也可以依赖我一下啊?因为我根本不穴手家里的事啊。」
「你有自觉的话,至少去洗个衣服!」
「我搞不清楚洗衣精跟小麦粉的差别喔,这样也可以吗?」
我拿起枕头丢向哲朗,把他赶了出去。接着重新面对桌子,一张一张地检查CD堆里的专辑。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编曲的钢琴版本、最为著名的拉威尔(注:法国作曲家)管弦乐版、更早之前出现的亨利伍德(注:英国作曲家)版、富田勋的合成器版。这些都是《展览会之画》的其他面貌。
可是,最后还是回到我现在正在听的这一个版本。爱默生雷克和帕默(注:Emerson,Lake&Palmer,英国的前卫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奏专辑。我已经不知道重复听了多少次。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真冬。现在是今天的社团活动时间,她从扩大机上堆积成山的乐谱中抽出一本后摊开。
「提到《展览会之画》,其中有一段主题叫做promenade,就算把它穿穴在我们的各首曲子之间,也可以变成完整的组曲。」
「Pro那首叫pro什么东西的是怎样的歌?」千晶探头望着真冬的脸。沉默不语的真冬则拿起吉他,弹奏一小段明确的降B大调主题给她听。
「啊,我有听过。」
「姥沢同志应该没出过《展览会之画》的专辑吧?」一旁的神乐坂学姊如此问道。学姊指的当然是钢琴原曲。只见真冬沉默了一会后,便微微点了个头。
「真是期待啊。虽然乐器不同,不过我一定要听听看姥沢同志的穆索斯基。那么,年轻人,就因为这样」
「嗄?」
「编曲就交给你了。」
「为什么?」
「真不敢相信你会问我为什么。」
学姊慢慢往我这儿靠了过来,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前是学姊那宛如无星之夜般的黑色双瞳。不仅是脸,我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你是我的另一半,我所爱的保罗啊。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呃、呜、呜」
「没想到你竟然还不知道啊。没办法了,看来我只好把你关在宾馆,让你知道我有多么重视你了啊。」
「学姊够了!」「不行!」
千晶对学姊施展三角绞,把她从我身边拉开;真冬则是从我背后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入口的门边。真痛苦。为什么最近大家都不太重视我的颈骨啊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离校庆只剩下一个月了!」
学姊被千晶骂了后,变得有些没精神。不过她立即又挺直身子。
「抱歉,我已经在反省了。所以我们四个一起去宾馆吧。」
「这个梗上个月用过了吧?」
「嗯,嗯、嗯。」
看来千晶成长了不少请你继续代替我成为吐槽学姊的角色吧。
「不过,你讨厌《展览会之画》吗,年轻人?」
「嗯?不会啊」不要突然把话题转回来啦。「其实不是讨厌啦。」
由我来编曲吗?我从真冬的手上接过乐谱,视线落在地上。
「那就这样决定了。拜托你做一首时间长得令人生厌、而且让人激动得连喘息时间也没有的组曲吧。」
面对学姊不合理的难题,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回到家后,就一张一张地听着哲朗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展览会之画》唱片,接着拿出合成器就是阿友哥让给神乐坂学姊的那一台,目前则是无限期地借给我。我试着用各种音色来弹了「Promenade」这个主题。
「漫步」。
这个描绘出漫步展览会场模样的主题,在进行各式各样变奏的同时,也于整首组曲中出现了六次之多,替整首曲子带来了不可思议的一致感。
整体来说,真冬所说的就是这件事。只要在曲子之间出现《漫步》的话,我们的歌就可以加进展览会里面。
这个论调虽然有些牵强,但有些部分我还是可以认同,因为这首曲子的旋律就是如此余音绕耳。虽然五拍和六拍相互交错出现,曲子也带着激烈的不规则节奏,但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平易近人。
不过,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穆索斯基的钢琴原曲。曲子里有太多不合理的连续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把管弦乐曲强硬地编成钢琴曲一样。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
所以,如果是我编曲,还是会以风琴或是类似的乐器先发出高亢的声音《侏儒》就用贝斯和爵士鼓齐奏
接着我不经意地发现一件事,我的耳机传出我脑袋里所想的乐器音色。我下意识地再次播放了爱默生雷克和帕玛的专辑。
我叹了一口气,关掉音响,把CD丢掉桌上。成堆的《展览会之画》CD小山顿时坍塌,纷纷掉到床上。
不行,如果用这种编曲,以完全照抄的方法演奏不就好了?
我拿起手机打算播个电话给学姊,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打了。
打电话告诉她,我真的编不出曲子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丢脸。
我们feketerigo所有的曲子都是学姊写出来的。那么这次也由学姊来作曲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我来编曲?难不成是因为我是音乐评论家的小孩,所以认为我或许很擅长处理古典音乐的曲子?如果是这样,我觉得真冬还比我适合。
该怎么办才好呢?EL&P的声音还在我的耳朵里继续缭绕。
星期三来了一位稀客。那天我结束「长岛乐器行」的练习时已经很晚了,当我全身虚脱地回到家,发现家里的车库停了一辆很大的进口车。
「哇」
毕竟这台车我已经看了四次,早就认得它了。我一瞬间甚至还认真地想,我今天是不是要去千晶家睡一晚呢?
我偷偷摸摸地打开玄关的门,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萧士塔高维奇(注:前苏联时期俄国作曲家)作品的巨响,而且也听到音乐里夹杂着两名中年男子下流的叫骂声。
「所以赋格要一直持续到提示部为止啦!你要凸显声部到什么时候啊?你稍微过于盲信萧士塔高维奇的管弦乐配器法了,管乐器根本就稀稀落落的嘛!这可不是原色涂装的水准喔。」
「伦教的铜管乐器只要这样吹奏,就能显得闪耀动人了啦!又不是只有演奏萧士塔高维奇时才这样。最要紧的是,这个乐章最后的中声部纠葛是最主要的部分啊」
「乐团首席如果因为这样跟你吵架而故意不来排演,你可别惊讶喔。都是因为你要用和美丽国管弦乐团相同的曲调来搞才会这样。」
「不要讲得好像你都很了解!」
「请问你们在干什么啊」
我一走进客厅,差点就要扭打成一团的乾烧虾仁和哲朗都吓了一跳,赶紧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坐回沙发上。浑厚的弦乐慢板正扫兴地播放着。我一听就知道了,这首是乾烧虾仁指挥的现场演奏录音。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
乾烧虾仁苦着一张脸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稍稍对他点了个头。
「那个,要来杯咖啡吗?」
我就知道,哲朗连杯茶都没倒给客人。
「啊,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事实上,我今天来也是因为有些话要跟你谈谈。」
又来了啊?
「啊,不、不过,什么都不招呼,未免也太失礼了,我还是去倒杯东西给你。」
我先躲进厨房里,一边洗手一边试着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唉,乾烧虾仁也是个大忙人,应该不是为了要跟哲朗吵架才来我家。这么说来,又是要谈关于真冬的事吧。「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又做了什么糟糕的事吗?」我点燃瓦斯准备煮开水,试着回想浮现在脑袋里的问题。
「他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呢,真的是你的小孩吗?会不会是美沙子跟别人生的小孩?」
乾烧虾仁,我听得到你在说什么喔。他在一些奇怪的点神经会变得很大条,这一点从真冬身上就看得出来。
「真是遗憾啊,他身上可是有我50%的基因喔。」
哲朗,你也别用这种令人恶心的方式回答啦。
最后,我端出两杯超浓缩的咖啡,当作我微不足道的小小报复。不过他们两个却都若无其事地喝掉了。真不好玩!
一放下杯子,乾烧虾仁就摆出一张严肃的扑克脸对我说:
「上次的事多谢了,我很感谢你。」
「哎,咦?谢我什么?」我不记得我有做什么会让人感谢的事?
「你不是替我带真冬来看演奏会吗?那可是她第一次来喔。她是跟着你来的吧?」
「啊、嗯,这个嘛」
原来是指那时候的事啊?那次是真冬不知为何自己擅自拿了票,并不是我带着她去的。
「当时我也强迫弗罗贝尔来听,而且真冬看起来似乎也因此感到很开心这么说来,我之后也和弗罗贝尔见了几次面。」
「咦?啊,是、是的。」
「他也常把你的事挂在嘴边。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是、是这样啊?
「喂,等等,你说的弗罗贝尔是朱利安弗罗贝尔吗?什么什么!小直你遇到那个家伙了吗?在哪里?他目前人在哪里?」
哲朗突然露出一副见钱眼开的表情,往我这边逼近。
「你可不可以跟他来一段独家专访啊?总编辑一直在催我,就算只有照片也好啦!谁叫我之前跟他吹牛,说我能动用关系之类的。」
「哲朗你安静啦!」
「不要在这儿谈你肮脏的工作!」
哲朗又被我们两个人同时吐槽,但这一次他却没有退缩。
「喂!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靠什么工作把小直养得这么大的啊」
「你不是说过自己是业界流氓吗?」
「你这家伙根本是业界流氓吧!」
「业、业界流氓可是了不起的工作喔!像是吸收乐团成员的引介人、或是当音大学阀的间谍,像这种背地里干的坏事,我们可是不做的。真的啦!小直,你那冷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哲朗,算了啦。而且你的语调也变得很奇怪了,你就给我安静地休息吧
「呜呜,真过分,竟然把我当作见不得光的人。」
哲朗拿着杯子哭着躲进厨房里。看到他这副可怜样,乾烧虾仁也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喝了口咖啡。
「唉,因为弗罗贝尔现在只要露个脸就能带动钱潮,也难怪杂志社拚命想找出他的住处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但还是要请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事。」
我用力地点点头。尤利本人也不想被喜欢八卦消息的日本媒体到处追逐、写一些无中生有的报导吧。
「你可能从他或真冬那儿听说了吧?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真冬正在为复出做准备。」
我一直盯着乾烧虾仁手中的杯子。
复出。
真冬要慢慢回到那个闪烁辉煌冷冽光芒的世界。
「这件事也请你保密。真冬很讨厌媒体,通常遇到都没什么好事,我也不想像过去那样被骚扰。但这个业界没有多大,大概没办法隐瞒到底吧。也已经有人在四处调查了。」
「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迹,不过她的手指几乎完全康复了。上个月初,她手指的好像已经不再麻痹了。就连医生也感到很惊讶,毕竟这种病是心理因素引起的的确有可能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契机而导致这种结果。」
这和十月初麻纪老师说的话一致。
我想这次尤利回来就是最大的契机。
「虽然现在还无法举办演奏会,不过会推出CD,唱片公司也因此动了起来。复出作品大概会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吧。」
我不禁肩头一震。
所谓的小提琴协奏曲,一般来说,是专为一架钢琴以及一把小提琴设计而成、由数个乐章所构成的曲子。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过,我忍不住问一件自己老早就已经知道的事。
「是和尤利一起合奏吧?」
我也被自己发问时的阴沉声音吓了一跳,我根本无法直视乾烧虾仁的脸。
「当然是和他啊,毕竟当初在美丽国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制作人也打算绝对要让这个组合成功,而他们两个的兴致也很高昂。」
这个组合应该很受欢迎吧,而且十分具有话题性,就连我自己也一直很想听听看。真是令人开心的消息。所以呢?
有什么要紧事要来找我?
「所以,我是想问问你我在家里从来没看过真冬练琴。」
「啊?」
原来是要问这种事啊?不用问我也知道吧?
「她好像是在学校借用准备室的钢琴练习吧?」
我想这样的练习量应该不够吧?据说专业的钢琴家简直就像不游泳就会窒息而死的鱼一样,每天都要花六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练习。所以说,为了填补两年半以来的空白,或许她在我和乾烧虾仁都不知道的地方持续地练习吧。
「是吗?」
乾烧虾仁「呼」地喘了口气,表情和缓了下来。
「那就好。不,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我自己都还不敢相信呢。就是真冬她又重拾弹琴的意愿了。」
就连我自己也还不敢相信。
「一切都是托尤利的福对吧?」
「不」
这时,不知为何乾烧虾仁一直看着我的脸,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经过很长一段的沉默后,他的视线才落到膝盖上。
「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个孩子都不跟我说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只告诉我一小部分的事情,不过倒也说了不少。但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很不了解她,大概是因为我太笨吧。
「不过,她去那间学校上学后,开始会对我说一些事了。」
乾烧虾仁一边喃喃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一开始我是想让她去音乐大学的附中寄读,让她在四周都是钢琴的环境里重拾干劲,但真冬很反对我这么做。现在想想,幸好我没有逼她去。我觉得很庆幸让她就读你们学校。」
我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情也多少开始平复。
「不过,之后她也许又要常常跟学校请假了。」
他的这一席话,让我吓得抬起头来。
「不管是练琴或是录音工作都会越来越忙吧。虽然现在她仍拒绝受访,但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如果她依旧这么排斥,不就和以前一样了吗」
乾烧虾仁脸上浮现出苦恼至极的表情,或许我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这次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说不定她就此无法上学了。」
我怎么有种心脏在脚底跳动的错觉。
真冬不再来学校。这次并非像之前一样,而是依照她自己的意愿。
这件事明明很可能发生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她回到那个世界,就代表她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真冬就要离开了。
之后,我几乎是心不在焉地与乾烧虾仁应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客厅只剩下陷进沙发里的我。而书房那头哲朗播放的弦乐唱片听起来格外遥远。
第二天放学后,我马上走向音乐准备室。麻纪老师不但借我钥匙,还说允许我随意翻查放有乐谱的书架。
当然,乐谱的种类还是哲朗的书房比较齐全,不过那家伙根本就不好好整理,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哪本乐谱在哪里(除了他本人以外)。
我在桌上摊开五线谱纸,把贝斯挪到膝盖上,开始浏览堆积如山的乐谱。但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却完全不想动。
我不禁甩出手中的自动铅笔。
我偷偷跷掉了四点半后各班准备校庆的时间。因为一到四点半,民音社就要开始在练习室里练团了,虽然我想在练团之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头绪,但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真冬弹琴的事。
我突然想到,如果真冬可以在舞台上帮我弹钢琴或合成器
这么一来,是不是就可以留住真冬了?如果也让她在团里弹钢琴呢?
在家里玩合成器时,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组曲写在五线谱纸上。这台从阿友哥手中培养出来的合成器,音色的确十分丰富,只凭一台就几乎搜罗了所有电影的音源。
如果能在舞台上利用这台合成器、如果真冬能帮我弹琴这么一来,不管是任何一首曲子,或是将吉他加进EL&P《展览会之画》之类的豪华编曲
我摇摇头,没由来地撕碎空白的五线谱纸,将它们揉成一团丢掉。
该摆脱EL&P还有真冬的钢琴了。
就算她重拾录音的意愿,也不可能愿意在聚光灯下方帮我弹钢琴。这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更别说什么要留住她了,虽然我也还没问真冬打算怎么办。
这时我的思虑停顿了,无法进一步思考。
随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一看,便和一双宝蓝色的眼眸视线交会。
「啊」
我赶忙站了起来。真冬静静地走进来后,就看着桌上散乱的乐谱、笔记本和笔说道: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啦,反正也没有什么进展。你要练习钢琴?」
真冬僵硬地点了点头。因为钢琴椅被我占据了,于是我便整理一下乐谱,站了起来,打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和真冬待在一起,总觉得有些紧张。
我正要走出去时,真冬拉着我的衬衫下摆。
「呃,干嘛拉我?」
「你不用特地跑出去。」
「可是!」
「我、我跟你说,我并不是刻意要瞒着你弹钢琴的事。」
真冬用乐谱遮着红通通的下半张脸,露出上飘视线窥看着我的表情。
「我是想等做了之后、等到我能弹得不错了再告诉你;可以的话我想等录完音后才说。」
「和尤利?」连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嗯、嗯。那个、可是」
「不,没关系啦,我没有很意这件事。」我撒了个谎。「学校里也只有这个地方能用来练习吧。我挑完乐谱后就会回教室了。」
「你可以在旁边听啊。」
她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出去。我才刚坐回桌子前面,真冬就开始以八度音弹起哈农练习曲。我凝视着坐在钢琴前面的真冬背影,看着她配合着稳定的节奏晃动的栗子色长发,体会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说起钢琴家姥沢真冬的特色,首先就是左右手的所有手指在击键时力道均等。有某个评论家曾把这项特征揶揄为:「如同养殖的珍珠一样大小相同。」虽然我对这种表述感到不满,不过却能理解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只是像这样近距离听了之后,我发现只有右手弹高音力道较弱。就是真冬一度失去的、右手的三根手指。
也许是我在意到这件事,所以听起来才会这样。就像依靠水流推动的精致玩具一样,如果任凭自己漂流在一道道音阶不断上扬的音乐洪流中,根本不会觉得她中间有过两年半的空白。
这时,练习曲突然中断了。
「你、你还是」真冬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盯着我看,这样我很难弹下去。」
「呃」
那我出去罗。话一说完,当我正要走过真冬身边时,衣服又被抓住了。
「你不用出去没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啦。我叹了一口气,走回桌子前面反转椅子,背对真冬。这次她以那双小手开始弹十度音跳进的乐节,还真是厉害。
她的琴音听起来几乎和往常一样优美。不过,如果要表现某首曲子上,或许就会浮现那段空白的时光。但是
真冬就要离开了。
这句话比起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更是贴近现实的想像。因为,这一次不是她自己要逃到某个地方,而是以痊愈的翅膀展翅高飞,回到她过去所待的世界。
所以,我已经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
没有?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真的没有了吗?
如果真冬走了我明明希望能待在真冬身边,但如果真冬走了,那我
「直巳?」
我吓了一跳,随即站了起来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真冬已经站在那边,探头看着我手中的五线谱纸。
「咦、啊、啊,什、什么事?」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
「编曲没有任何进展吗?」
我赶紧阖上全新的五线谱纸,虽然现在阖上已经太慢了。
「嗯。」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我可以照着你所说的,弹出任何曲子。」
「咦,啊,不」
虽然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做,但她再次让我知道她能弹出钢琴曲,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话说回来,我只要问清楚不就好了?问她今后如果要以专业钢琴家的身分,重新展开表演活动的话
那么乐团要怎么办?
但我问不出口,我好怕听到真冬的答案。
「不管是原曲或是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版本,我都可以从头到尾弹一遍,要弹即兴也可以。」
「不」我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根本无法思考《展览会之画》的事,但也不能老是在原地踏步。
「我还没统整好想法,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响子说过,曾有摇滚乐团实际表演过《展览会之画》。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
「你是说爱默生雷克和帕默吧?我就是卡在这个乐团啊!」
「卡住?」
「不管怎么做,都只会沦为他们的翻版。」
「这样不行吗?」
我惊讶地看着真冬的脸。
「应该不行吧?」我把原曲版的《展览会之画》乐谱拿在手上。「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俄罗斯国民乐派。我只是因为接到写报导的工作,才熬了一个晚上调查这些东西,也没有好好地学过作曲。像这样像这样听了某个人弹的歌后,才模仿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作得出好曲子啊?」
「你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我摇了摇低垂的头。
「这种东西只是劣质过的抄袭,我不知道学姊为什么要把这项工作交给我。真冬,你要不要试试看?和我相比,你不但弹过,而且对对穆索斯基也比较有研究吧?」
我就这样盯着自己的手吐露心声,却发现真冬紧握拳头。抬起头一看,只见她满脸怒气地对我说:
「这根本就不相干!由你来作曲!」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由我来作曲,会变成只借用原曲旋律的摇滚版啊。毕竟我听的都是这种音乐啊!古典乐我只听过一点点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
真冬往全新的五线谱纸上用力一拍,让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我,只能站直身子回头看着她。
「你真的不知道响子为什么要把这件工作交给你吗?」
真冬天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看,但我只是神情茫然地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啦」
因为我根本分不清楚学姊的一言一语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只见真冬垂着视线,肩膀还不停地颤抖。
「就因为、因为是你我才」
我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剧烈疼痛,当我努力想表达无法流畅说出的话而大口喘气时,门就像被人撞开似的突然打开。
「在啦、在啦!两个人都在。」
门口站着两道人影,是千晶、还有班长寺田大姊。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一瞬间让我把要说的话,还有现在身处何方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千晶还是寺田大姊,都穿着黑色布料搭配了大量的荷叶边、洋溢着少女风情的裙子,非常类似尤利现场演唱时身上穿的服装。而且还慎重地戴着头饰。
「小直,你老是不来参与校庆的准备工作,所以根本不知道吧?听说我们班要开哥德风咖啡厅。」
「抱歉,我没听说耶。」
「所以小直同学要当男服务生。」寺田大姊补充道。
「这我也没听说耶!」
「谁叫你投票时不在场!来,现在要帮你试装,快点穿这个!」
她朝着我脸上丢了一样黑色物品。我接过来摊开一看,是一件半身围裙和背心。服装还直一是一应俱全啊
「还有,在那边一脸事不关己的公主也是女服务生。」
「咦,咦?」
被寺田大姊塞了一件哥德萝莉裙的真冬也吓了一大跳。
「小直同学,你去走廊换衣服。因为我们要在这边帮公主换衣服。」
「这种衣服一开始是无法独自穿上的啦,我来教你穿吧。」千晶的眼睛顿时变得炯炯有神。我连说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赶到走廊上。
也因为这项额外的工作,让我们无法持续练团。放学后要制作咖啡店的内部装潢,又要想菜单,有空档时我就会摊开五线谱纸,看着纸上的空白陷入绝望。就算去民音社的练习室也只能进行个人练习。当然啦,也因为我还没完成编曲,所以大家无法统合练习。
我为稍微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悲哀。如果没和真冬谈一谈,我一定不会深入思考,还迟迟不肯为这件事做出结论。
二年一班好像要在体育馆演出《罗密欧与茱丽叶》,担任主角的学姊也为了排演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都是在下午六点后才来练习室练团。但同一时间真冬和千晶也得帮忙班上的准备工作,还无法来练习。
「总觉得学姊一点也不像茱丽叶耶」
「因为我们这是改编了《西城故事》的剧本啊。所以说,我扮演的茱丽叶最后不会死。反而是那种手拿着剑,阻止蒙特鸠和卡帕莱特两个家族斗争的角色。」
原来如此,我非常能够理解。真是恐怖的茱丽叶啊。
「我还趁这个机会拜托班上同学帮我们的现场演唱打灯光。因为民音的表演就接在二年一班之后。」
那真是太感激了。
「所以接下来,就是等年轻人的编曲完成了。这个礼拜可以完成吗?」
「呜呜!」
我正打算逃出练习室,后颈马上就被抓个正着。
「对了对了,如果可以引用优美词句当作填入《漫步》或《基辅大门》的歌词,应该也不错哦。俄罗斯正教的赞美歌之类的如何?」
「为什么又要强人所难」
「因为年轻人抱怨归抱怨,最后总会回应我的期待啊。不管是合唱比赛、或是运动会都是如此,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喔。」
拜托不要用手臂夹住我的头,在这么近的距离跟我说这些话啦!
「为什么」
我想再问学姊一次,关于真冬说的那句「你真的不知道吗」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面对这只彷佛会紧咬着我不放、还露出笑容的猛禽,我又把话吞了回去。问了这种问题又能怎么样?
我回应得了还是回应不了?答案一定是其中之一吧。
所以那天我趁着走回家时,去了一趟图书馆。结果到最后我们根本没有四个人聚在一起练团的时间,总觉得毫无进展就回家还真悲哀。
可是,俄罗斯正教赞美歌的书到底放在哪里啊?宗教相关?还是外国文学?真要说起来,其实要在学校图书馆里找这种书本来就很难吧。我在没什么人烟的书架之间无所是事地走来走去,目光在一望无际的成排书背上游移。
我当然很想回应学姊对我的期待。不过,我没有时间。如果一直为这种根本办不到的事伤透脑筋,在同一个地方不断来回挣扎,还不如现在就去跟学姊说声抱歉!
因为我只是个学了一点音乐史和乐理,在短短四个月之前才开始弹贝斯的平凡高中生。
我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和一道矮小的人影不期而遇,害我差点叫出声音。真冬维持着手伸往书架的姿势,同样僵硬了好一阵子。
「为」为什么你会在图书馆这种地方?我正要开口问她,不过又立刻噤口了,因为图书馆严禁低声交谈。
真冬连忙把书放回书架上,用力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快步穿过我身边,走出图书馆。我连叫住她的空档都没有。
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觉得她在躲我。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我在音乐准备室对真冬说了很多丧气话。不但把编曲没有进展归咎于许许多多的事情上,还找了一堆藉口
而且也没能够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她真的不会再来学校了吗?真冬最近的确如乾烧虾仁所说的,经常请假不来上课,也许是因为忙于录音吧。
总觉得我还没表达什么,真冬就逐渐离我远去了。
我往真冬刚才搜寻的书架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巧合,她在找的刚好是俄罗斯文学,日文字首「TA」行的分类。契诃夫、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托尔斯泰?不,架上也有些书不是小说,也有学姊喜欢的革命家托洛斯基的书。真冬打算看这种东西吗?我印象中从没见过她在看书。
我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真冬啊。而且我们两个只要一开口,聊的都是音乐。
不过,今后已经无法再像这样聊天了。
我内心让真冬驻足的地方,已经宽阔得无法想像。
真冬到底能不能以feketerigo的吉他手身分留在这里其实只要开口问她就好了,但我好怕得知答案,根本问不出口。
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就这样到了周末。礼拜五放学后我没有去社团练习室,而是直接回到家里。因为我到最后还是毫无进展,五线谱纸仍是全新的。我真是太丢脸了,不管是面对真冬、学姊、还是千晶,我都没脸见她们。
尽管犹豫了很久,我仍传了「抱歉,我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先回家了。」这种看起来就很假的简讯到千晶的手机。当她回传「你从以前装病技俩就很差耶」时,我不禁抱着头蹲在玄关。
虽然我很担心她们三人之中有人打电话来时,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仍躲进棉被里戴着耳机,不断听着冲击合唱团的《LondonCalling》直到入睡。
一阵手机的铃声吵醒了我。昏沉的脑袋确认了一下时间,九点。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不,阳光从窗帘透了进来,所以现在应该是早上吧。什么声音吵得我听不太清楚电话铃声,而且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啊?我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戴着耳机,赶紧摘下不断播放着着乔史楚默(注:冲击合唱团的主唱)歌声的耳机。
看了一下号码,打来的不是我们乐团里的人,而是个陌生的号码。开头是03从东京打来的?
我一接起电话,就响起一道宏亮的声音。
「直巳?你是直巳吧?太好了,我打通了!」
「尤利?」
我根本忘不了这宛如糖果般的声音。这么说来,我好像有把手机号码给他吧。可是,为什么是他打给我?
「直巳我问你喔,你今天有空吗?」
「咦?」
「今天是假日嘛,你三点以前可以来涩谷一下吗?」
「咦?啊,这个嘛」
没头没脑地应答的我握起拳头敲敲太阳穴,想让意识清醒一点。涩谷?今天,之后?
「我们前阵子不是约好了吗?下一次换我邀请你,好让我有反击的机会啊。」
「啊,嗯嗯。」
总觉得眼前还黏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尤利要找我?原来那不是随口说说,而是认真的啊?他说的反击又是什么意思?
这股笼罩着我的烦闷感,也可以说多少和尤利有点关系。不过,这不是他的错,而且难得他还打来邀请我。
或许和团员以外能聊音乐的人见个面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场面可能会变成都是在听我抱怨。我可不想让尤利看到这样的我
「呃你说三点在哪边等?」
「你愿意来吗?我好高兴喔!那么,西班牙坂(注:位于东京都涩谷区宇田川町内的坡道)那边有一间3L录音室,你知道在哪吗?」
「啊上网查一下应该知道了。」不过我根本没去过涩谷。
「三点见,你可别迟到了喔。」
「那边有什么活动吗?」既然地点在录音室,可能又是乐团的活动吧?
「秘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对了,我只有个问题想问你。要见面是可以,不过你穿的衣服」
「嗯,你放心吧,我穿的是你会喜欢的可爱衣服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电话立刻就挂掉了。我只好收起手机,打开电脑。一搜寻3L录音室,马上就找到资料了。不过我对东京的路不熟,于是就把地图列印出来。如果把迷路的时间也列入考量,就非得在中午出发不可。
我应该再详细看一下刚刚搜寻出来的网页。这么一来,应该就能早点知道为什么尤利要把我叫去那边了吧。
西班牙坂两旁绵延不绝的店家,外观都洋溢着时下流行的南欧风格。也因为现在是星期六的午后时分,这里显得格外拥挤。是一条咖啡厅、杂货店以及服饰类商店多到令人厌烦的街道。没想到都已经十月底了,还得因为人群身上的热气弄得一身汗。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那栋外观干净的大楼,墙面上有着「STUDIOLLL」的字样,上面还挂着知名唱片公司的商标。让我看了不禁有些退缩。咦,难不成这里是商业录音室?
柜台还有穿着制服的大姊,当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之后,她就带我到位在内部的七号录音室。柜台大姊带着我穿过一个设有小型厨房的中央大厅,接着打开左边最后一个房间的隔立日门。
「桧川先生来访了。」
柜台大姊向里头说了这句后,就邀请我进去。
一台尺寸大到前所未见的混音器,就像动画里的机器人驾驶座般,占了整间操控室的一半空间。坐在混音器前方椅子上的,是个戴着太阳眼镜、留着稀疏的胡子,且充满野性气息,感觉很很像是音乐制作人的人。那个人只瞥了我一眼,即便隔着太阳眼镜,还是能知道他的眼神显得很不悦。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材胖到仿佛身上的POLO衫都快撑破的大叔,大概是录音师吧。他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对说:
「你是哲朗的儿子吧?初次见面。」
「呃您怎么知道啊?」
「嗯,他以前很关照我。至于是关照哪方面,就不方便说了。」
真不愧是业界流氓。不对,尤利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