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酷我小说>综合其他>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第4节 4.相连的名字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4节 4.相连的名字(2 / 2)

就在我瞪大眼睛、扫视四周围时,控制室里的门突然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

「直巳!」

尤利原本正要冲过来抱住我,但猛然起身的制作人用力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拉了回去。

「不要再要白痴了,快回到录音间去!虽然现在只是侧试录音,但我可没有时间让你玩。现场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录音啊!」

「呜」尤利泪眼婆娑地挥舞着手脚。录音的不只他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混音器正前方的隔音玻璃。窗子的另一边,宽广的录音室里并排着许多麦克风架,而中间则有架背板开启的黑色平台钢琴

只见她那一头棕栗子色的头发轻轻晃了晃,接着看了我一眼。

「真冬?」

是真冬。坐在钢琴前面的,的确是穿着淡黄色洋装的真冬。她一和我对上视线,脸上霎时山现多种表情,之后又回归平静。接着就突然把脸撇了过去。

「真冬说要找你来的。」

尤利的这番话,让我简直不敢置信,不禁来回看了看这两张位在窗户两侧的脸。

「她说想让你听现在要录的这首曲子。」

真冬她要让我听她和尤利合奏的曲子?

宝蓝色的眼睛再次透过厚重的玻璃望着我,真冬的视线似乎在询问什么.而回到录音间的尤利,背影却遮住了她的视线。

真冬对我点点头后就面向钢琴。尤利也拿起小提琴,对我微笑了一下,接着拿起琴弓。

我一团混乱的头脑如此思考着:原来如此,这就是尤利的反击吗?

那时我把尤利叫了出来,让他听了他和真冬弹奏的协奏曲混音后的曲子。这一次,轮到尤利了。

我借助他人的力量以混音器上的幻想空间创作出的音乐。

而尤利则是能够和真冬两个人创造出那首曲子的「实体」。

「喂,桧川二世。」

留着胡子的制作人悄悄地对我说:

「不要呆呆地站着,坐下吧。你是来观摩的吧?拜托你安分一点喔。」

我瘫坐在一张录音师大哥帮我准备好的椅子上。

「Take1。」

尤利和真冬两双相同颜色的蓝色瞳孔,瞬间随着这道响彻录音间里的声音变得冰冷,那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眼神。两人在从天而降的光芒中,展现出既不被压垮、也并非燃烧殆尽,只是凝视着前方无垠大海的眼神。

尤利手里握着的琴弓尖端刺向天际,华丽威严的重音滑过后,音量顿时降低。此时真冬的钢琴以阴郁却又充满热情的相反情绪,回应着流泻而出的和声进行。接着两人之间的所有问题与答案深深地没入A小调。第一主题宛如在黑暗中伸手摸索的经过句,这时便透过尤利的手将曲子用力拉向光芒中。

这首曲子是

贝多芬作品47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克罗采》。

彷佛被这股烙印在脑海里的声响吞噬的我,回响起一篇以前哲朗写过的解说文章。

过去有数以难计的二重奏协奏曲,是为了钢琴和小提琴这两样古典乐器之王与女王所创作出来的。不管是哪一首协奏曲在贝多芬出现之前都是以钢琴为主体,小提琴则为装饰性点缀的「附伴奏功能的钢琴协奏曲」。

哲朗曾写过这些话。恐怕每个作曲家都知道吧,这两样乐器的音色在本质上是无法相容的,单凭两样乐器绝对无法让音色融合。所以就算是天才莫扎特,也无法在小提琴协奏曲之中把女王放在与王对等的王座上。

到了贝多芬的时代,融合两者的想法最终还是被舍弃了。在这首第九号《克罗采》中,由贝多芬构成的小提琴协奏曲完成型态,就是小提琴和钢琴的「斗争」。

现在我已经深切地体认到个中涵义了。

这股停滞状态彷佛要煽动钢琴敲响的焦躁感,这时小提琴的经过句宛如遭到火舌吞噬般开始舞动。同样的旋律不断传人耳里,不是被切成好几段、就是被踩得粉碎;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接着渐渐增加热度侵蚀我的耳朵,最后拉开伤口,展开动人的乐章。彷佛有人从意识之中应声扯下我的听觉。即便如此,我的视线仍无法离开玻璃另一端,尤利和真冬那卖力挥洒汗血的身影。

他们两人站在同一所高处。

那是我无法伸手触及的、海市蜃楼的城墙彼端。

我多久不曾听音乐而流泪了?虽然感觉脸颊划过一股炽热的触感,但同一时间,栖息在我脑海里爱吐槽的性格,却像个笨蛋似的冷静地思考着。就连美沙子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我都还没这么激动过。

为什么真冬想让我听这些呢?

如今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再是借她肩膀、支撑她那疲惫不堪身子的某人,而是表示她已经找到一个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奋斗的人吧。听了这首曲子后,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已经明白,我再也碰不到玻璃另一头的真冬了。这点让我感到很难过,就连泪水也灼烧着喉咙。

在第一乐章的尾声,在一阵暴风中两人的旋律以云层缝隙为目标,一路纠缠、互相啃食,同时向上飞升,最后被应声切断。

在这股连隔音墙都为之振动的余韵中,尤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琴弓。真冬的手也悄悄地离开琴键。我不禁站了起来,我大概知道真冬想要往我这儿看,不过我没有自信能承受她的目光。

我推开录音师大哥的背,直接往门口走出过去。身后的两人似乎说了什么。我用身子顶开了门,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大厅。

现实世界的干燥空气包围着我、让我明白脸颊的湿润并不是错觉。我冲出这栋大楼,在西班牙坂的人潮中奔跑。我大口喘气,只感觉背部黏着汗水濡湿的衬衫,整个人似乎就要被热气所融化了。

不过,我无法停下脚步。

因为如果我停下脚步,如果这股急促的呼吸稳定下来,心跳恢复平静的话,由那两个人所演奏、持续在我耳中回响的《克罗采奏鸣曲》甚至连我根本还没听过的第二乐章变奏曲,和第一二乐章的塔朗泰拉舞都会慢慢地浮现,把我一片一片地撕个粉碎。

我回到家时,整个人一定憔悴到不行了吧。虽然哲朗跑出来迎接我时嘴里喊着:「小直,我肚子饿了!」不过当他看到我的脸之后,就安静地走回客厅。

就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碰」的一声趴在床上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悔意便向我袭来。我在做什么啊?在不发一语、没问到任何问题的情况下就冲了出来,还头脑一片混乱地坐电车绕了山手线好几圈。这段期间虽然真冬打了好几通电话来,但我没勇气接电话,也没想到干脆直接关掉电源或是调成静音,就让来电铃声在车里播放了好几次《BlackBird》,还被其他的乘客赏了白眼,搞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堪。

我还真像个白痴。

我甚至没问真冬为什么要叫我来。

还好明天放假,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拿什么脸去面对真冬。

我必须和真冬说清楚不可。和她讨论过,道了歉之后

然后呢,要怎么办?

我把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犹豫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按下按键。

接着,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哲朗开口了:

「小直,要不要吃个杯面?」

趴在桌上的我微微地点头。他应该看不见我点头的动作,但随后却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塑胶杯子就放在我的眼前。

「如果是关于音乐的事,什么都可以跟我谈喔。」哲朗喃喃说道。「抱歉啊,我这个父亲没什么用,又帮不上忙。」

不,比我好多了我在心底悄悄地说。

因为你总是能够察觉我陷入旁徨无助的时刻。

哲朗也没再说什么风凉话就出去了。我用双手静静地捧着杯面。好温暖啊!只是我根本没有心情吃。

我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想起之前尤利问我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想跟真冬在一起呢?』

『直巳,你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啊?』

是什么关系呢?还有,真冬和我又是

慢慢将几乎整个人都浸在泥泞中的我拉回现实的,是以往也出现过好几次的、敲打我寝室窗户的声音。

现在是星期天早上。有道人影隐约遮住了从外头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朦胧光线,还听得见用拳头敲打玻璃的沉重声响。我裹着毛毯,数着这阵敲击声好一会儿。是谁啊?难不成是真冬?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窗边,同时打开窗帘和窗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单宁吊带裤和芥末黄的衬衫。再往上看,就看到一双毫不示弱的眼睛。

果然是千晶啊

「你以为是真冬吗?」

千晶以十分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不禁赶紧撇开视线。

「不是啦」

「那我要进去罗?」

我莫名地被她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一步。千晶脱掉鞋子后,就越过窗框进来。接着反手关上窗户,腰部靠在窗框上,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走回床边坐了下来。千晶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你是不是在气礼拜五的事?抱歉,那个时候」毕竟我装病的事已经被揭穿了。不过,千晶却摇摇头。

「我气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

所以她的确是在生气罗?

「我听真冬说了。」千晶开口说道。

我顿时有种冰块掉到肺部里的感觉。只见她终于肯将视线朝上,彷佛要刺穿人心般直盯着我看。

「真冬一直在担心你,她不懂你昨天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回家了,还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原本她还想来你家,但又不敢来,所以才跑到我家。」

真冬她

原本还打算到我家来?昨天?那时候应该很晚了吧?

「发生什么事了?」

千晶带着逼问的语气发问。

低着头的我好不容易吐了口气,接着又吸了口气,注视着自己的手掌。没想到我都逃跑了,真冬竟然还愿意跑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跑掉?」

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来自远方。

我必须正面回答,总不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

「尤利说」

声音卡在干渴的喉咙里,感觉好痛。

「尤利说这是对我之前的报复。那家伙是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且又和真冬一起,之后也会留下许多出色的录音作品。这么一来,真冬可能会没时间玩乐团了。像我这样的人」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但倾听我说话的千晶,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让我又突然觉得好想哭。

「像我这种玩乐团也不是玩得很出色的人,只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所以,我和真冬大概」

没办法在一起。

虽然把脑海里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全说了出来,但追根究底,其实原因就是这个。也许我没办法再和真冬待在一起了光是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快哭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她身边。就是因为太接近她了,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我都在旁参与。因为我一直很想为她做点事因为我想要跟着她。

为什么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才发现这一点呢?

「小直你真过分。」

千晶喃喃地说了一句。而那句话又渗进我脸颊上几乎已经痊愈的伤痕里。

「嗯,我知道。」

「不,你不了解。」

我抬起头来,发现千晶的表情就像秋天的天空。虽然看起来终于有些笑容了,不过却感觉带着几许落寞

「不管是小直还是真冬,都很过分。真冬明明就知道这一点,还把这个寄放在我这边,比起小直还要过分。」

千晶一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塞到我的手中。

那是几张摺了好几褶的纸。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五线谱纸。上头有着工整的手写音符,让我体会到一股既甜蜜又痛苦、且似曾相识的感觉。先前也是这样,还记得那时是拿学姊的乐谱,由千晶拿乐谱给我,也一脚踢飞了我的心。

现在则是

「明天以前先练习好再来,真冬是这么说的。为什么我要接下这种苦差事啊」

千晶把自己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一脸哀伤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所请的『喜欢』是很辛苦的对吧?」

「咦啊、啊啊嗯。」

千晶打开窗户后,就一屁股坐在窗框上。吹进房内的风,将她那用发束束起来的头发吹得飘扬。我隔着她的肩头望了一眼阴郁的天空,这时千晶又喃喃地说:

「我觉得『讨厌』还比较轻松,因为只要分开就好了。但『喜欢』却令人难受,因为彼此的距离不可能小于零。而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握着手中的乐谱,出神地望着千晶的侧脸。

「距离变成零?」我和真冬吗?

「是啊,因为你们明明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彼此身边,却完全不把最重要的一点告诉彼此,心里的感觉也完全没传达给对方。所以啦!」

一直抬头望着秋日天空的千晶,神情看起来十分落寞。

「所以,既不能靠得更近,又束手无策的感觉还真令人难受。」

原来彼此的距离无法小于零是这个意思啊。

为什么千晶好像都能够了解我脑袋里所想的事?

「对了」

转过身来的千晶脸上,终于浮现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我之所以会饶了你,免吃我的腕挫十字固定技之刑,是因为小直的手臂如果折断,就不能弹贝斯了啊。所以罗?」

千晶大姊,你的笑容很恐怖喔?

「好啦,明天学校见罗。如果你再畏畏缩缩不来练团,要用四字腿部固定技吗?腿骨就算折断了,还是可以弹贝斯嘛。」

壮烈地留了一句危险的话后,千晶就轻巧地跳过窗框。我目送她顺着树木顺畅地爬下去后,又把目光移回乐谱上。

这是真冬为了我写的东西。为了我?

这是只挑出某首曲子低音部的分谱,从分句法来判断,可能是大提琴或是低音大提琴。是哪一首曲子啊?光凭这些线索我还是不知道歌曲名称。

如果我弹得出来,是否表示就能知道真冬在想些什么了?我低着头叹了口气。我们真是太不擅表达了语言不但无法超越了心灵,甚至根本无法触及,永远都是音乐从中连结我们的情感。

所以我要拿起架在床边的贝斯。

这里就是我们的开始。

不管状况变得多么糟糕,也只能回到这里。

「小直,你好像没有自觉自己是一年三班的一分子耶。」

「开班会时你没听到吗?不是说要一大早来做内部装潢?」

星期一,我试着早点到学校去,结果就被一大早来做校庆布置的班上同学同时吐槽。

「抱、抱歉」

「你运动会时也是经常不来练习啊.」

「小直,你听好了,能够承受班长等女孩子们蛮横暴行的,也只有在民音社经过千锤百炼的你了。校庆当天的盛盘工作就交给你了。」

「那大家要做什么?」

「我们有我们自己重要的工作要忙!」

「要拍女服务生的照片、卖照片和欣赏照片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寺田大姊发火了,男生们见状则赶紧拿着工具,慌慌张张地跔回教室内零散的工作区域。

「你听好了,小直!」

寺田大姊边说边用手指用力地戳我的胸膛。

「大家早就知道你菜煮得不错了,所以当天你得一直待在厨房;前一天也要去家政教室进行训练。我想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休息。」

「等一下,我不是男服务生吗?」当初不是还让我试穿服务生的衣服吗?

「所以你的工作是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给别人拍照。如果有人要求拍照,你就冲进教室。」

「为什么要这么」

「有任何怨言吗?」

「没」我不禁有些退缩。因为我几乎都没有参加班级活动,所以无法抱怨。

不过好险有得忙。我瞥了教室另一边角落一眼,真冬正和千晶她们一起制作造型新颖的木制活页夹,准备之后贴上菜单。

我们不只没有证言上的交谈,甚至没有视线的交会。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但毕竟她的座位就在我旁边,我们不可能永远都这么下去。

随后钟声一响,班上的同学慌慌张张地把做到一半的装饰物塞进置物柜,大型道具就搬到教室后面的空间。接着真冬也坐回我旁边的座位,根本不敢抬头的我,甚至希望教室里的喧嚣能一直持续下去。坐在我前面的千晶回头瞥了我一眼,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接着教室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拉椅子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直巳」

一道细小的声音传人我耳里,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就这么直盯着桌子,努力挤出声音回答案:

「嗯。」

「你练习了吗?」

我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琴盒口袋,昨天千晶拿给我的乐谱就放在里面。

「多少练了一下。不过,还不到」

「这样好了,你放学后来一下练习室。」

真冬淡淡地说道。至于我自己,则有种心脏已经融解、沸腾,而且就要从耳朵流出来的感觉。她应该在生气吧,她还愿意再跟我说话吗?

我还可以待在真冬身边吗?

我吞了口气,只能对她点点头。

午休时我从教室逃了出来。坐在我旁边的真冬,偶尔会以那双彷佛存在一整片夜空的眼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让我几乎快不能呼吸。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走廊上,内心如此思考,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谈一谈就好了。好好向她道歉,问个清楚,然后传达心意。

如果我能做到这件事,现在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我一鼓作气跑到教室外面,不过之后要怎么办?如果躲在练习室杀时间,真冬也可能会出现在练习室(虽然最近到了午休时,她已经不太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练习室里了)。

真冬只说了要我放学后来练习室一趟,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联系我们的约定。所以,悲哀的我就仰赖这一点,决定延后做出结论。这么一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屋顶。

「果然啊,你能躲的地方也只剩这里了。虽然你最近都没来这个地方,但又觉得说不定你会过来,看来在这边铺网等你是对的。」

身子靠着屋顶栏杆,听着随身听的神乐坂学姊一发现我,就拿下耳机对我投来一个迷人的微笑。

「唉呀!我可不能让你逃跑呦。」

「哇,哇!」

我准备转身就走,却被她从后面一把抱住,顿时动也动不了。

「你是不是有些该说的话想对我说呀?」

「呃,这个嘛哇啊!」不要对着我的耳后方吹气!

「我可没有气你上礼拜没完成编曲的事喔。」

我整个人僵在学姊的臂弯里。

「只不过,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就深陷潜入自己内心泥沼的年轻人,我感到十分不甘心。真是的,你和姥沢同志啊,实在像得令人受不了。」

我和真冬很像?

「因为相同理由而相擦撞,也因为相同的理由擦身而过。从旁边一直看着,让我觉得你们可爱得让人受不了。」

不用称赞我可爱没关系,我现在可没心情听这些。

「是啊,事实上我也没心情说这些了。现场演唱的日期都快到了,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编曲。我也不可能永远疼爱你们这两个令人焦急不耐烦的人啊。」

「那是因为」

差点就全身瘫在水泥地板上的我,紧抓着学姊的手臂。

「非要我来完成编曲不可吗?这是为什么?但学姊你」

「我?」

「你不是可以创作好听的歌吗?哪像我根本不熟作曲这块领域」

学姊的手指轻触我的嘴唇,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扭转上半身回过头去,学姊突然把一边的耳机塞到我耳里,另一边的耳机则放进自己的耳朵,接着把旧式的随身听塞到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

「我的宝物。」

学姊喃喃地说完后,就把手叠到我的手上,轻轻按下播放键。

海浪的声音、踏在沙子上的脚步声、可携式小型扩大机的噪音。有些模糊、温和的二度和声。我听了不禁屏住呼吸。

接着听见一阵微弱的歌声。

「这个是」

我一抬起头,差点就被学姊的眼睛吸了进去。近得几乎触碰到彼此肌肤的距离之下,只有耳机细长的电线连系着我们。

「你当然记得对吧?」

我惊讶地点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住宿集训时,我所做的试听带里头是我不熟练的贝斯和我的歌声。

「这是你从我身上夺走的歌。」

学姊的指甲轻轻地刮着我的上手臂。

「你大概不明白我那个时候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吧?」

学姊哀伤的呢喃和歌声重叠在一起,让我甚至无法呼吸。

「其实事情很单纯啊,年轻人。比你心里所想的还要更加单纯,你有一种可以让曲子成形的力量。那股力量正是我所欠缺的」

学姊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手臂。

「所以我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可是我」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这次的敌人不只我一个,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凯斯爱默生、葛雷雷克和凯尔帕默(注:以上三人分别为「爱默生、雷克和帕默」的键盘手、主唱兼吉他&贝斯手、鼓手)都是你的对手。你根本没有胜算,对吧?」

我踌躇了一会才点点头。照学姊的说法,是这样子没错。不过若换成我内心的想法则是:「我对编曲没信心」。

「嗯,我了解了。」

学姊笑了笑,取下我耳朵上的耳机。那充斥于我半边世界的歌声消失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在没有星星的夜里。

学姊后退了一步,一股仿佛连内脏都为之冻结的不安向我袭来。她放弃了吗?学姊要放弃把这项工作交给我了吗?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因而变得如此低落?这不就是就我的期望吗?

「我可是不会放弃的喔。」

露出贼笑的学姊,从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接着立刻塞到我的手中。

我低头看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什么啊?」

「嗯?看了还不知道啊?酱烧猪排面包啊,祈求必胜的。虽然不是祈祷你赢得胜利就是了。」

「啊,是」

包在保鲜膜里的,的确是酱烧猪排面包。不过,祈求必胜是怎样?

「因为姥沢同志不是要你今天放学后出来一下吗?这和你之前做过的事一样啊。说了还听不懂的家伙,就要用吉他教训他一顿。」

「啊」

「你们两个真是太像了。所以啊,年轻人」

学姊突然露出温柔的眼神,把手掌贴在我的心脏附近。

「真希望你被修理到体无完肤为止。」

下午是连续两小时的体育课,所以没能和真冬见到面就直接放学了。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更衣室时,似乎已换好衣服的女同学们正开始缝制桌巾和设计传单,但就是没看到真冬。

「她已经去练习室了喔。」千晶如此告诉我。「你快点去啦,笨蛋小直。你最好被真冬打得满头包!」

「嗯,我知道。我现在就去让她打得满头包。」

我的回答让千晶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地歪了歪头,接着又变回原先一脸怒气的表情,撇过头不看我。

我在想,改天也得要好好地向千晶道个歉才行。

不过,现在

走到学校中庭,总觉得那一天旧音乐大楼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昏暗。这时隐约可听见从练习室隔音门的另一头传来以吉他演奏的贝多芬小品。即使经过我的修理,隔音效果仍不完美,还是有一些声音传了出来。

所以,和那天一样。

「真冬?」

我试着喊了一声,贝多芬小品也顿时中断。

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我拉了一下门,但门是上锁的。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视线落在脚边,这时我才注意到隔音门的铰链底下,挖了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面有个穴讯号线的穴孔,这是为了那场以练习室为赌注的比赛而装设的。那次比赛已经是将近五个月前的事了啊,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这段我和真冬一起走过岁月好像还更长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和真冬之间缺乏对话,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如果把这一点归咎给音乐之神,他一定会生气吧?

不过,神啊!请再给我这个不擅表达的家伙一次机会。

我打开琴盒,拿出讯号线。把其中一端接头接到贝斯上,另一端则接到铰链底下。当我cha进接头的瞬间,仿佛有股微弱的电流在我身上流窜。

「准备好了吗?」

隔着隔音门,我终于听见真冬的声音。我则靠在门上回答她:

「嗯。」

我根本没有信心能跟上她的节奏。毕竟我熬一了个晚上做准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不知道要弹哪一首曲子。要从谁先开始弹呢?

「叽」的一声,我听见脑袋后方响起一阵回授音,还有真冬的呼吸声。

琴弦的微弱音量流溢出来,让我不自觉地停止呼吸。一阵以八度音重叠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的极长持续音间隔中,又一支小提琴的颤音钻了进来。

当然,那是由真冬的吉他所产生的声响。音色是如此清澈、舒适,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只靠一个女生的双手弹奏出来的。我险些错失了自己切进乐曲的时机。在冷澈的高音部下,大提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一步步朝我逼近。充满不安的经过句。

这是与我所熟悉的和声感觉有着很大隔阂的弦乐四重奏,不可思议的和声充满了东欧风情,令人浑身颤抖。不过,我知道这首曲子,我之前应该听过。从大提琴到中提琴、再从中提琴到第一小提琴,我承受着令人烦躁的旋律,在脑海中搜寻自己的记忆。这大概是捷克的音乐吧,但既不是史麦塔纳,也不是德弗扎克。这样的话

我终于想到了,是杨纳杰克。

这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一股宛如触电般的冲击,结果找不到自己的乐音,只觉得真冬独奏的三段旋律刮搔着我的后颈。我想起来了。

这是杨纳杰克的第一号弦乐四重奏《克罗采奏鸣曲》。

但这首和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同名的曲子,却无法在曲子的乐音中发现「克罗采」的痕迹。因为连接这两首诞生时间相隔一百二十年的同名曲子,根本就是其他非音乐性的东西。

我拚命紧抓着贝斯,寻找乐音的连接点。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想让真冬听的,不只是她和尤利在那间录音室中弹奏的曲子。

真冬的吉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贝斯,只顾着编织着旋律不断前进。我根本无法到她身边,完全追不上她。真冬的背影正不断地越缩越小。

但是,我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如果想要待在真冬的身边我就只能奔跑了。

我几乎是毫无章法可言地摸索我的贝斯琴弦。四声部上交替出现的短暂主题,彷佛正鼓动着一股焦躁感,让它不断从我无力的手掌中滑落。不久后,真冬在有如呼喊大海尽头般的重复旋律上,架起一座高亢的琶音(注:该调音阶一级和弦的分解奏法)拱桥。接着就这么舍弃了我,旋律不断升高变得透明、开始淡化,最后混入一片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我吐出一大口翻腾的气息,让汗涔涔的手离开贝斯,后脑勺抵着门。我根本什么都办不到。我只是一味地瞪着校舍墙壁,因为一旦闭上眼睛,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知道真冬的体温就在门的另一侧。

明明她就离我这么近,然而我却在真冬说些什么之前,就自己想了一堆无聊事情,最后还逃跑。该怎么跟她道歉才好呢?要说些什么

身后的门被猛然推开,我整个人顿时往前趴倒在泥土地上,额头还撞到地面。

「真是够了,你完全跟不上嘛」

我望向声音的来源。站在门后方的真冬和额头紧贴着泥土的我四目相对,说到一半的话就丢回肚子里了。反而还跑到我身边,以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蹲下来窥看我的脸。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咦?啊,没、没事。」我就这么以屁股和手着地的僵硬姿势稍稍往后退,接着拍拍脸上曲泥土说:「没事,真的,嗯。」

话说到这儿就噤口的我,又从真冬的脸上移开视线。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没用。

真冬则在只要我稍稍起身,就会相互碰触到的距离下紧闭着双唇。

没多久,沉默就把话语从我喉咙里推了出来:

「抱歉,你特地叫我来,我却搞砸了。还有这首《克罗采》,你都特地帮我准备好了,我却完全都没有发现真的很抱歉。」

我终于说出口了。我用了整整三次呼吸的空档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慢慢地望向真冬。海蓝色的眼眸里,清楚地映照着我那狼狈的脸庞。

只见真冬视线朝下,摇了摇头。

「这种事,你不用跟我道歉。」

真冬冷酷的声音,让我的喉咙几乎为之冻结。

「如果要道歉就去跟尤利道歉,他一直很在意。至于我」

一直低着头的真冬,直接将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只有胸前感到一股灼热,感觉我的心脏就便另一只生物般不停跳动着,而且全身还动弹不得。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又笨、又迟钝、神经大条,完全不会考虑到我的心情。」

再次被提起这些缺点,还真让我有点想哭。

「只不过,如果你已经知道这首是《克罗采》的话,这样就够了。」

真冬这番语气中充满沮丧的发言,一字一句地吐在我的胸口。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至今竟然未曾察觉。当时明明就在图书馆遇到真冬了,却还没发现她应该就是在找托尔斯泰的书。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塞蒙列夫托尔斯泰受到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影响,写了一本小说。这首赋予小说书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曲名,经过了世纪的转换,最后又再次回到音乐家的手中。杨纳杰克就是从这本小说获得了灵感,创作了一系列的初期作品,并以这本小说的标题来为它们命名。只不过大部分的作品都已经下知去向了,只剩下第一号弦乐四重奏传承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名字。

《克罗采奏鸣曲》。

间隔了一百二十年的时空,只凭藉着相同的名字彼此连结,音乐和故事和音乐。

世界上经常出现这类奇迹,而音乐就是这样将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人们的命运紧紧相系。杨纳杰克创作自己的《克罗采》之时,应该没有受到贝多芬的影子影响而感到害怕,他只是在献上深深的崇敬之意的同时,引用些许的乐句而已。音乐就是这样相互连结的,而我们手上的音乐,也几乎都是这股音乐洪流尽头的残留物品。

所以

「你不需要因为穆索斯基而感到害怕。」

真冬在我们鼻尖几乎相碰的极近距离抬起头来。

「只要作成一般的摇滚乐就好了,即使是拷贝某人的作品,那也是属于你的音乐。我不管是我、千晶、响子,我们都想演奏你作的曲子。」

「嗯。」

我的音乐。

不管拷贝到什么程度、不管态度多么谦虚、就算转移视线、就算逃跑

我都不能从这个地方消失。

「你这个人啊」

真冬的双手用力推开我的胸部,让我差点往后跌倒,只能靠手臂往后支撑地面。

「弹得太差了!快点把曲子完成,好好练习!你应该知道吧?而且刚才也是完全跟不上我。」

「呜、嗯」

被她当面直截了当地训斥,让我瞬间心情变得很低落。

「你有好好地思考吗?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

「我有稍微思考了一下,不过」我有些含糊其词。这时真冬的脸又靠得更近了,我连忙收了一下下巴。「我在家一边玩合成器一边写时,不管怎样都会想到以琴键来编曲的方式。那种编曲在正式演出时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还是一点都没」

「有我在啊。」

咦?

真冬的右手压在我的胸前。有别于神乐坂学姊的手,她的手不但柔软,还带有一点虚幻不实的触感。

「因为我的右手可以动了。」

一时之间我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我低头看看她那纤细的右手,又再看了一眼真冬的脸,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的我不禁喃喃自语:

「你说你要弹是什么意思?不,可是这可是现场演唱喔?」

「不能再拿那种事当藉口了,因为我要回到那里了。」

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真冬海蓝色的眼里停留着一股冰冷的火焰。

真冬要回到舞台上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站起身时,脸上还依稀残留着她栗子色的发梢抚过的触感。

「当、当初你」

真冬捣着自己的胸口,带着痛苦神情说道:

「你自作主张地帮了我好几次,我只是做一样的事情而已,你为什么还要抱怨!」

「对、对不起。」我没有抱怨啊,只是没办法马上就相信而已。

「快点完成编曲,也把那台合成器带到学校来,听到了没?」

我用力地点了好几次头。

真冬对我伸出她以前曾失去过的右手。

我用力地回握着她。站起来时,有股力量回传到我的手臂。

虽然一个人没办法站起来,不过有真冬在。

我在口中细细地咀嚼,这个好几次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真冬是否会留在我的身边?还是说,她会飞向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呢?现在不管答案是哪一个,我都无所谓了。

我想待在真冬的身边,就算追不上她

也只能向前直奔了。<div>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