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生日
在我眼前的,是装有倒刺的大型拱门,以及并排于两侧的针叶树与高耸的金属栏杆。一座典雅宽敞的洋房,隔着辟有许多花圃的庭院耸立于这片土地内侧。
我确认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四点。正好是我们约定的时间。
上次来到蛯沢家是盛夏之时,庭院的模样与我的印象大相迳庭。已经十二月了,花朵自然也
不会盛开。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寂寥的草地。这时,蹲踞在花圃前那两只精悍的杜宾狗倏地坐起。当我将手伸向门柱上的对讲机时,它门全冲了过来,让我吓得倒退到人行道的护栏旁。
两只狗在门的彼端趴下,紧盯着我瞧。既没有狂吠,也没有龇牙裂嘴。该不会是记得我吧?
我这么想,怯怯地走近,它们又站了起来。
呃、呃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不由得对着狗解释起来。只是被找来替她庆生而已,真的。
不晓得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右边的狗怀疑地侧着头。左边的狗似乎正在打量着我。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可疑吗?毕竟是这样的豪宅,据说真冬平常的穿着就是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我过来时也穿了较为匹配的正式西装。我一步、两步地走近大门,在狗儿们的注视之中蹲下。
我的服装不会很奇怪吧?
服装不会奇怪,但行为举止不太正常。
呜哇?
身旁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弹跳般地站起来。
我身旁站着一名身穿淡米色合身长裤套装的女性,不晓得是何时打开大门旁的小门走出来的。我甚至没听见脚步声。
剪短的头发、俐落的脸型、冷若冰霜的视线。虽然配戴着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的可爱海豚耳环,仍无法缓和她的尖锐感。她是松村日登美小姐,负责蛯沢家一切事务的管家。
亚瑟与弗利柴相当聪明,能分辨出入的服装。松村小姐看向那两只狗:但很遗憾,它们不懂人话,就算您询问它们也没有用。
啊、不、没关系被看见了,被她看见了,超丢脸的。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出来接我。
不,我只是注意到门边有可疑人士,出来看看罢了。
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直接。
啊、呃,好久不见。
一时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尘,行了一礼。松村小姐说声:失礼了。便倏地走近,将手伸进我的外套衣襟间,在我陷入慌乱之时调整了领带。
欢迎您来,小姐正在等您。
当我还愣在原地时,松村小姐打开小门走进庭院。轻抚狗儿的头,说了两三句话后,两只狗
都乖乖走回花圃旁,我才得以走进庭院。一举一动都如此唐突,真是恐怖的人。
小姐还很疲倦。昨天审查结束回来后,她又练了很久的琴。
前方三步距离的松村小姐这么说,让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一面走着,一面低头俯视自己的堂寸心。
昨天的审查。火热、令人颤抖的贝斯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手中。因呼吸而湿润、麦克风的金属气味仍飘荡着。在短暂的时间将一切倾吐而出后,我们四人就筋疲力竭地各自解散了她回家后还在继续练琴吗?
希望桧川先生您能帮忙请她稍微休息
直巳!
如同冬天早晨的霜雪融化一般、透明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
原来真有所谓的光彩夺目。温暖黄金般的发丝也好、纯白洋装也好,都宛如从她那宝蓝色的瞳孔流溢而出的光芒似的。飞奔而来的真冬,全身上下沐浴在光中。
但是察觉愣在原地的我**裸的视线,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
歪着头,她害羞地俯视自己全身。
咦、啊、不
总不能说是看傻了吧。
我只是觉得,很难得看到你这身打扮。
我连忙说了言不由衷的话。真冬这身高雅的装扮,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在CD外壳、杂志或电视上。没什么稀奇。
直巳打扮成这样才难得呢。
真冬微微侧头,上下打量着我。
不太适合你。
我大受打击,差点跌坐到草地上。
啊、抱、抱歉。呃,比上次去听爸爸音乐会时穿得还好看喔。
小姐,您这样说并没有帮助。
松村小姐的话给了沮丧的我致命一击。
小姐说话时最好再谨慎一些比较好。
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初次踏入蛯沢家,发现宅邸的内部装潢并不像外观那么有压迫感。我原本以为屋内会有深及脚踝的绒毛地毯、比桌子还大的吊灯、或是能躲进一个小孩的维多利亚王朝风格的壶等等,但走廊与楼梯比我预料地来得杀风景。仿佛像是全新落成的美术馆,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色,愈走愈感到静不下来。附带一提,室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寒冷。
但最后,我被带进一间有暖色系窗帘与绒毛地毯、感觉十分柔和、大概有教室两倍大的房间。左手边的内侧有一台架起琴盖的平台钢琴,正面的墙上摆设的是连哲朗都会羡慕不已的气派音响组。房内也开了暖气,因此总算能放松地脱下外套。
音乐沙龙?你们会在这里举行家庭音乐会吗?
不,这是我的练琴室。
我差点将手上的礼物摔到地上。光是这房间,就几乎与我家差不多大了。
当我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时,松村小姐已经迅速地将我手中的外套抢去挂在墙边,并将我带到椅子旁。在单脚的小圆桌旁,放了一张精美的奶油色茶几。
松村小姐离开房间后,真冬在我斜前方的椅子上坐下,小声地说:
今天、很谢谢你、过来
嗯、嗯。
我原本想说两句帅气点的话,但尽管十指交握、在心中呻吟了五秒左右,还是连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没有办法,我很无趣地提起昨天的事。
你昨天还好吗?审查结束后连站都站不稳了。
审查是在正式演出的预定场地,一间ClubHouse举行。没有Bright]那种汗臭味,是间装潢前卫的会场,宽敞到光是站在舞台上就感觉两腿微微发软。其他的演出候补都比较偏向迪斯可风格,也有热舞团体。理所当然地,我们是当中最年轻的。由于是最后一个上场的,我们在后台一边发抖,一边聆听其他表演者高水准的演出。
但学姐一点也不在意。若是连外表都算进去,我们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学姐说。真有自信。而看到演奏结束后真冬筋疲力尽的模样,我原本担心是否能通过的想法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HappyXmas)的独奏果然还是太长了吧?整整一分钟都只有真冬一个人,你到最后感觉也有些喘不过气
真冬倒抽一口气,随即摇头。
我会加油,努力撑到最后。
不,请你别再更加油了。我想起古河大哥所说的话,倏地背脊发冷。对手腕的负担,以及能够撑完全场反而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听说你回家后仍然继续练琴?松村小姐
那是因为!真冬提高音量,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因为你今天要来。若只是审查的疲劳,我是不会停练的。
我?因为我要来是什么意思?
好了啦!今天是我生日耶,就别说那种事了!
啊,抱、抱歉。
对喔,难得只有我们俩一起过生日。得说重点才行。
呃、恭喜你几岁?
当然是十六岁啰。
说得也对,我竟然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沮丧,真冬连忙接下去。
直巳的生日是何时?
四月四日。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替我庆祝过,有时连自己也会忘记。毕竟是在春假中。
没有人会帮你庆生吗?
嗯。或许在我还小时,父母有买过蛋糕也说不定。但在我上小学前,父母就已经分居了。
啊对、对不起。
真冬捂住嘴,脸色沉了下来。我慌张地挥挥手。
没关系啦,我不会在意的。毕竟哲朗就是那样,已经被我当成笑话看了。
那么,今天就连直巳的份也一起庆祝吧。
要庆祝什么?晚了八个月的生日吗我笑着说。但话说回来,我似乎也对千晶做过类似的事,还因此被骂了。
庆祝我与直巳同年纪吧。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我闭上嘴,看着真冬的脸。
初次见面之时。她连日期都记得吗?春假我们的开始。隐藏在海边的山间、时间停止流动的垃圾场,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使我们相遇。随着季节流逝,如今我们在这里。
回忆揪动心头,光是视线相对就害羞地低下头看着桌子的我俩之间,敲门声突然穴了进来。
我送茶与点心来了。
是松村小姐。她推着装饰金属雕刻、很高的两层式推车走进房里。车上放有细长的茶壶、满满一篮的刚出炉玛德莲贝壳蛋糕、以及几乎要从烤盘中满溢出来的蛋奶酥。
哇啊好香喔。
这边比较丑的玛德莲是小姐做的。
日登美!
真冬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站起身,倏地转向我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因、因为我从没进过厨房嘛!
毕竟是职业钢琴家嘛。要是手指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因为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所以蛋奶酥与剩下一半的玛德莲就由我来做了。
真是的!日登美你出去啦!茶由我来泡就好!
满脸通红的真冬忍不住站起来,将松村小姐赶出房外。
那么小姐,我会待在一楼办公室,若是发生意外状况,请您大声呼喊。再怎么说,桧川先生也是一名男性。
好啦!你快点出去!
房内再次只剩我们二人后,那个、呃呃真冬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仍替我泡了红茶。我也紧张得不得了,用盘子盛起据说是真冬做的玛德莲。全部八个之中,的确有四个的形状比较奇特。
啊、那、那个、呃、可是
或许是看到我拿了她做的点心,真冬慌张地胡乱挥舞双手。
你不用特地选那个无所谓,那个、可是、我希望你吃吃看、可是!
不用担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与盛装打扮的真冬单独在如此脱离现实的(她的!)房间里喝着下午茶,照理说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呢?但被先发制人弄得狼狈不已后,我反倒冷静下来了。而且,我说好吃也不是谎话。
我完全不会做甜点呢。哲朗老是爱喝酒,也没人会吃。
我只会做这个而已。这是今天日登美教我的。
厨房应该一片狼籍吧
才没有呢!
不,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你别哭啦!
你那么擅长做菜,所以不懂不会做菜的人的心情吧?
真冬边大口大口地咬着蛋奶酥,边喃喃自语。那是什么说法呀?
你想学做菜吗?一点好处也没有喔?只会被人尽情使唤而已。
真冬抬眼看着我,轻轻点头。
因为响子不会做菜。
咦?
我心脏狂跳了一下。神乐阪学姐?为什么扯到学姐身上去?
那个人几乎无所不能,却只有做菜学不来。我没有其他能赢过她的地方了。
这么说来等等,什么意思?赢过她?
响子她真冬的脸登时涨红、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小声下来。应、应该没办法做点心给你吃才对。
咦?啊、不,等一下。我将被真冬认真的眼神盯着,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喉咙。真冬也知道了吗?神乐阪学姐对我说的话。
若是如此,我现在不好好表达清楚是不行的。因为有真冬在,所以我对学姐的心意不,真冬并没有多问,我说出那种话也很奇怪。
脑子好像快烧掉了。这时我脱口而出的,是理所当然到无趣程度的一句话。
但是,真冬还有钢琴不是吗?
真冬的双眼一瞬间睁大,接着又将视线落到茶杯上。
只有、钢琴的话
只要你能弹琴给我听、啊、不,玛德莲也很好吃喔,嗯。
真冬嘟起嘴瞪着我看。使我不禁将原本到嘴边的话语随着红茶的香味咽了回去。
我说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话吗?我不解地将第五个玛德莲塞入嘴里时,真冬突然站了起来。
用湿毛巾仔细擦拭双手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咦?
现在就交给你。
我现在的心情如同被拍进CD封面照片中一般,手里拿着吃到一半的甜点愣在原地。真冬的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在展开黑色羽翼的钢琴苦闷的身影后方,可瞥见她的纯白洋装与栗子色长发。我还以为时间会就此停止。真冬宝蓝色的瞳孔定定地望着我。
因为那时没有时间了。
真冬的声音宛如大梦初醒一般。
今天直巳想听什么,我都弹给你听。
我连手中的玛德莲掉进红茶中都没有察觉。
真冬要弹琴给我听。为了我只为了我。
不亲自到她家来就没办法交给我的礼物,难道说,就是指这个吗?
糟糕,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正打算起身?没有露出奇怪的笑容吧?腹部下方有种奇怪温度的感觉倏地涌上,使我坐立难安。冷静下来,我拚命地将自己压回椅子上。
第一首曲子是?
咦、呃呃
声音缩了回来。我清了清喉咙。怎么办,什么曲子都可以吗?真的吗?那么一定要先请她弹弹没有出过唱片的曲子,若是有管弦乐团就能表演整部布兰登堡协奏曲了,或是莫札特的C小调第二十四号钢琴协奏曲,不,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布拉姆斯的韩德尔主题变奏曲与赋格如何?她会不会不太擅长浪漫乐派前期的作品?还是巴哈的管风琴作品比较好?或者是
贪婪的愿望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
但最后留在我嘴边的答案。
希望真冬替我弹的第一首歌,果然还是这首曲子。
贝多芬的,作品81a。
听到我的答案,真冬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但在下一秒钟,她便面对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将手指、手腕、骨头、灵魂,全深深投入那冰冷的黑白世界中。
垂下睫毛、摇动肩膀。我不由得站起身。我看见真冬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下表达离别之意的三和弦。
接着是慢板的细语。
贝多芬作品81a,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告别〉。
载着分离的朋友驰骋的快板第一主题。如同在晨雾中远去的火车,脚步声如此清晰、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
为什么真冬没有录制这首曲子呢?我记得她曾在某次受访中提到,贝多芬的曲子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即使如此。
因为这是离别之歌吗?每次弹起这首曲子,贝多芬所编织的故事便会清楚浮现眼前,使自己感到痛苦吗?或者是害怕到弹最后一个乐章之前,手指会先停下来吗?
但是
已经,无须任何理由了。
现在真冬正弹着〈告别〉。细数着对方不在的日子的灰色阴郁,充满感情的行板仿佛追求出口的光线一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逐渐高亢,最后解放。右手与左手从一开始的彼此探求、然
后让声音互相撞击、接着因重逢的喜悦而高歌舞动。多么澄澈、简单却又强而有力的和声呀。
一闭上眼,眼睑内侧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
琴音能像烧灼皮肤一般如此鲜明强烈、却又像烈酒之雨一般如此甘甜吗?真奇怪。这并不是我听过几万次、再熟悉不过的乐器的声音。这真的是钢琴吗?难道不是接受真冬手指痛楚般的爱抚、溢出啼叫声的魔法之鸟吗?我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受到那湿亮的黑色羽翼吸引前进。
真冬毅然地敲响降E大调的终止和弦。待最后一丁点儿余韵都渗透进空气之中,她才终于抬起手指。
直巳?
被叫了名字的我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我已经倚靠在钢琴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键盘了。
啊。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我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呢?只是,该怎么说好呢,总之,真是太棒了,那个
说不出话来。音乐评论家的遗传基因此时在真冬面前完全败北了。
下一首是什么?
呃呃心脏仿佛就在耳畔似的,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什、什么比较好呢?还是巴哈好了,那个,呃呃,C小调第二号组曲的序曲。
真冬点头。每当我说出一首歌,她便会前往那由漆黑与象牙色组成的神秘世界,虽然令人有些感伤,但她在那里编织的歌曲却又掳获了我,使我无法脱逃。一开始是黏滞的询问,接着是反覆踩踏霜雪一般的确认,最后是在闪耀的天空与水底扩展开来的赋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