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春、玻璃之手
我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回到家的。一打开玄关的门,就听见从一片漆黑的走廊深处传来震天价响的萧邦塔朗泰拉舞曲,以及哲朗的怪声。
肉、肉、青菜!肉、肉、青菜!
你在搞什么鬼呀
哲朗将大碗与筷子拿在手中,绕着放有热气蒸腾的火锅的桌子旁疯狂的跳舞。一发现我走进去,他的脸色唰地发青。
啥、等等、小直,你为什么会回来?
这里是在下的家耶。不知为何用了自谦辞。
我关掉CD,朝锅里一看。卡式炉的火将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地煮着。旁边的盘子里盛着看似昂贵的霜降牛肉。
不、那个、我想说反正小直不会回来,就来享受我唯一会做的料理啰。
这些肉,一公克多少钱?
六百等一下,小直,是我错了!
你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吗?我真想把哲朗的头压进锅里去,但还是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犒赏辛苦努力的自己也是很重要的喔,小直弟弟。
哲朗什么努力也没做过吧!而且只有啤酒加肉,这算哪门子的晚餐呀?
嗯,所以我才会跳着我发明的青菜歌呀。只要连续跳三十分钟,就能获得六十个柠檬的维他命喔。
虽然很想将冰箱中的高丽菜或番茄塞进他那张伶牙俐齿的嘴里,但太浪费了,还是算了。
小直你不吃吗?我亲手做的,大家都爱吃的哲朗寿喜烧。话虽如此也只有酒、酱油跟肉而已!简单又美味!
不了,我不饿
我无力地脱下外套。不只是因为茶点,与真冬聊天、听真冬弹琴,今天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不仅是肚子,连胸口都涨得满满的。
再加上神乐阪学姐最后那招漂亮的收尾。我叹了口气,解开领带,将身子理入沙发中。
圣诞节会四个人一起过。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我当然很高兴。又能站上更高的舞台。就像学姐曾说过的,观众席中,不会有任何一个观众支持我们的夜晚。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问题是,以这样混乱的思绪,真的有办法撑过练习站上舞台吗?神乐阪学姐在那之后,与其说是放得开,不如说是根本不在意自己曾说过的爆炸性宣言反而是身旁的三人显得比较战战兢兢。
真冬知道学姐跟我告白的事吗?啊啊,早知道今天应该问她的不,那是不可能的。在那种气氛下,谁问得出口呀?
若是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我也喜欢神乐阪学姐。不是、就是说、那个,我也受到学姐许多照顾,她总是在我背后推我一把,可靠地拉着我们前进。所以学姐对我有那个意思,我虽然高兴都来不及了,但因为我有真冬在,所以无法回应她的心意。
虽然我想这样告诉学姐,但她露出我全都懂,你不用在意的眼神,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所以我们就一直维持这种暧昧不清的情况,甚至还通过了审查。我们还真厉害。
不对
别再蒙混下去了。
全是因为我太没用了,所以才说不出口。
今天也是。我无法好好将重要的事情告诉真冬。我究竟是去做什么的?真是太丢脸了。
所以才会满不在乎地跑回来吗?那边不是有沙发吗?推倒她不就好了?你这个胆小鬼。
不,那种事你胡说什么啦!哲朗!
我拿起坐垫去向拿着啤酒回到客厅来的父亲。
霜降牛肉真美味。今天就来听听草莓般的报告代替甜点吧。你是用哪只手搭着她的肩?
拜讬你回去工作啦。
哲朗一边不高兴地碎碎唸,还是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打开笔电。我回到寝室换上家居服。穿不惯的西装使我肩膀僵硬。
这时,我突然想起西装内口袋的录音带。那是我离开蛯沢家时,真冬交给我的。今天的最后一样礼物。
话说回来,我房间没有办法听录音带。没有办法,回客厅去吧。
哲朗,我可以放录音带吗?
喂喂喂,你该不会把两人甜蜜蜜的对话录下来了吧?
少废话,你给我滚远一点!
我手边没有比较柔软的物品,毫不犹豫地拿起DVD盒砸了过去。
按下录音机的再生键,我坐回沙发。噪音,接着是制作人或是录音师的声音,接着流泻而出的是生动活泼的小提琴旋律。在下方支撑着的是钢琴简单的琶音。
哲朗从笔电的画面中抬起头来。
你拿到了试听带吗?一
嗯。
喔。虽然有一段时间的空白,但并不会输给朱利安.弗罗贝尔呢。
再怎么没用,也还是个音乐评论家,一听就知道了。
这是由真冬与尤利共同表演、复出的第一张专辑,她将试听带送给我。这是贝多芬的F大调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被称为〈春〉的这部作品,是与〈克罗采〉齐名的名曲。这张专辑大概就是打算收录这两首作品吧,这是最常见的组合。
比起如此平稳的作品,我还比较希望听见他们在〈克罗采〉或是C小调第七号之类的曲子当中激烈争论。一边这么想着我侧耳听着F大调那清冽旋律的一来一往。
让我感受到异样的,是第三乐章的诙谐曲。
奇怪?
喂,小直你做什么啦!别倒回去嘛!
不,抱歉,我想再重听一遍。
我倒回第三乐章的开头,重放一次。异样的感觉逐渐成形。
最后一个乐章也是一样。若是像〈春〉这样和缓的曲子是听不太出来的。于是我快转到下一首曲子。
唐突炸裂的A大调和弦连弹。第二首果然是〈克罗采〉。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确定了。我在音箱前端坐,屏气凝神,仔细听着尤利与真冬来到最后的塔朗泰拉舞曲。
小直,怎么了吗?
咦、啊,没有。
是我的错觉吗?我又重新倒回塔朗泰拉舞曲的中段。
真冬右手触键的感觉,是不是怪怪的?
哲朗想了想,侧着头。果然是我的错觉吗?但是,那种异样感比〈春〉来得更强烈。
到后面的乐章就更明显了。像是按下琴键后,又重重地压下去。
这是什么?简直像对了
因为手腕的力量不够,为了按下去而用肩膀的力量支撑手指似的。力量传递的些微延迟,使得声音产生混乱。
我打了一个冷颤。
哲朗坐到地板上,爬到我身旁紧贴着音箱。我们俩一再地将录音带倒带重听。
的确,到后面时,有一些音会变得黏腻。
不,不是那个。重点不是那个。更重要的是
喂,小直,你耳朵比较好。你确定吗?真的只有右手吗?
哲朗摇着我的肩膀,我点头。只有右手。
真冬那玻璃般的右手。
怎么会这样?
她今天还在我面前弹了好几首曲子,当时都没有这股异样的感觉呀。
不对等等。今天我听到的,除了一开始的〈告别〉之外,都是巴哈的曲子。全都是长度三分钟左右的钢琴小品。中间也有休息一会儿。
但是,这卷录音带里弹的是贝多芬,〈克罗采〉的每个乐章都很长,此外,不是真冬独奏,而是与尤利合奏。不能以自己的步调弹奏。
因此,这个、这个伤才会复发吗?
真亏你注意得到这种地方。
哲朗摇摇头站了起来。
为了以防万一,我打个电话给干烧虾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