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早晨、新闻报导、狗笛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差不多该出门了,做饭给我吃啦!
肩膀被人摇晃,使我缓缓睁开眼。身体仿佛黏在床单上一般,光是挪动颈部,皮肤就像要撕裂了。
在明亮的视野中,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瞄了哲朗的脸一眼。
一生当中最糟糕的早晨
一生当中最糟糕的夜晚的结束,就是被哲朗叫起来的早上吗
快点啦我的早餐!我今天要跟M公司讨论事情,那些家伙连午餐钱都不愿意出哩。
住手,别摇了,我的头好痛。我挥开哲朗的手,皱着眉头坐起身。未免也太亮了,现在到底是几点?
对了对了,因为到了八点你还没有起来,我就帮你打电话跟学校请假啰,我是不是个贴心的爸爸呀?
已经十点了吧!既然要打电话,干么不八点就把我叫起来!
瞄了时钟一眼后,我整个人清醒过来,跳下床逼问哲朗。
无视于自己赖床在先,还迁怒于人呀。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唔、唔唔。
没有比被哲朗用正确的理论驳倒更令人气愤的事了。算了,反正我也没脸见到千晶跟神乐阪学姐。就休息吧。我拉起棉被盖住头部。
我的早餐!哲朗发出丢脸的声音。
冰箱里有威德果冻。
那个可以加热淋在白饭上吗?随便你啦。
因为觉得哲朗是故意在装傻而没有吐槽,没想到他却一言不发地走出寝室,于是我连忙追进了厨房。
我让哲朗吃完简易中华盖饭后送他出门。
你有将蛯沢真冬送你的录音带从头到尾听过一次吗?
哲朗出门时,边穿鞋边回头问我。
咦?
我当然听了。听到〈克罗采奏鸣曲〉的塔朗泰拉舞曲为止。就是这样才发现真冬右手那看不见的伤呀。他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管,总之好好听到最后就是了。
哲朗丢下这句话后便出门了。机车的排气音逐渐远离。
那家伙究竟在说什么呀?搞不懂他。而且我已经不想再听那卷录音带了,因为太痛苦了。
我摇摇头,停止思考。眼前一片朦胧,我决定先去洗澡。因为穿着制服就睡着了,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
我擦着头发回到寝室。即使在厚运动衣外头又罩上一件针织外套还是觉得很冷,但窗外的天气却好得不像话。是从何时开始,就算跷课我也不痛不痒的了?是从何时开始呢?
是从我的人生变得以乐团为中心回转开始?
我找出掉在床下的录音带。像捧着鸟蛋似的回到一楼客厅。
我按下播放键,将音量转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旋即流泻而出的是小提琴奏鸣曲〈春〉的优美旋律。贝多芬真是位不可思议的作曲家。明明如此诗情画意,却又不能单单以甘美一词来表现。某些地方必定会深深刺进内心,让人越听越觉得悲哀。
明明不想听的,明明不愿回想起真冬纤细的手指渗着血敲打键盘的模样。但是,在〈克罗采奏鸣曲〉开始后,我仍缩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尤利的小提琴仿佛要将脸颊与颈部割开、真冬的钢琴似乎会在体内的每根骨头上留下伤痕一般,那种疼痛令我感到舒坦。
真冬就要离开我身边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机会再次听见这个琴音。放弃吉他、到美丽国的医院复健后,真冬会再次回到那个世界。
这样就好了吗?
对我而言,这样就好了吗?
环住膝盖的手加重力道。我缩着身子躲开真冬与尤利的激烈舞动、相互撞击,躲开最后一个乐章的塔朗泰拉舞曲所散发的火花热度与疼痛。
〈克罗采〉终于结束了。余韵被冬天正午的寂静吸尽,只剩下录音带转动的声音。
fekcterigo已经毁坏了。
若是真冬如此期望,无论我怎么想、怎么做,都没有关系了。
若是真冬寻求协助,最后我总会将她带回来。但这次不同。真冬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前往海的另一头。如此一来,被留下的我们三人
啪的一声,我抬起头来。是音响发出的声音。录音带转到A面的最后,自动换面播放。
短暂地、令人窒息的白噪音。
从下方涌出Stratocaster吉他纯真无暇的清澈音色。如同银色雨丝一般清晰的每一个音,却化为浑然一体的和声流入耳中。闪耀的琶音。
并不是哪首曲子。是真冬每次弹吉他前,为了暖身而弹的练习用乐句。半音上行的气泡漩涡。在地面与云间往来的鸟群。几何学般排列而成的声音、声音、声音,以完美无瑕的等距注入我的血管中。
原来B面录了这种东西,我完全没有发现。哲朗指的就是这个吗?
我想起民音社练习室中肮脏的墙壁、扩大机、合成器或椅子摆了一地。低着头一个人弹着吉他的真冬。手腕热身完的千晶敲响脚踏钹,闯入节奏当中。神乐阪学姐笑着打开麦克风的开关,微弱的杂音掠过空气。这是我们一贯的起头方式。
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景象。
我闭上眼睛,忍受那甜美的幻影。
录音带戛然而止。我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有心脏仿佛还留在充满摇滚乐的录音室中。
如果一直抱着膝盖将眼耳捂住,若无其事地度过无数个夜晚与早晨,那么遗忘就能解决一切吧。被破坏的事物若是放着不管,应该会坏得更严重吧。这样才正常,也比较轻松。我已经了解这一点。
所以,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回到寝室,我开始整理工具箱。接着打开楼梯下方的置物柜,透明的塑胶抽屉柜装满了我从以前到现在收集的所有杂物。虽然有一定程度的整理,但要找出需要的物品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等到晚上,我前往千晶家。只需五分钟的路程。
虽然也想过先打电话,但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若是她叫我不准过去就麻烦了,别无他法,我决定晚一点直接杀过去。
哎呀,小直。千晶?她在呀。进来进来,吃过晚餐了吗?千晶小直来啰
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来过相原家了,但千晶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将一语不发的我拖进玄关,对楼梯上千晶的房间大声叫道。
呃、啊、那个。
正当我打算说些什么时,咚咚的脚步声走下楼来。
千晶身穿T恤与短裤,穿着清凉到让人难以想像现在是冬天。她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五秒钟左右,脸倏地涨红。
你、你、你来做什么!笨蛋!竟敢跑过来!
对、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将手中的工具箱挡在头上。幸好千晶手边没有东西可以丢。此外,只有这时我特别要感谢千晶妈妈的强硬态度。
好了好了,别在玄关吵闹。你们两个快点上楼去。
说着,她将我与千晶推上楼梯。在千晶凌乱的房里,我们被堆积如山的杂志包围着,一语不发。此时,伯母端着盛有饮料与食物的托盘进来。
不,酒的话有点看着托盘上的酒瓶,我慌张地挥手。
哎呀,不过千晶已经在喝啰。
还真的咧,地上躺着三瓶绍兴酒的迷你罐。
真是的,你不是早就试过好几次,知道小直不会喝酒了吗?
千晶将小菜的盘子抢了过来,将托盘与伯母一起推了出去。
但当房里剩下我们两人时,又同时陷入沉默。千晶自暴自弃地将盘子里的米桌塞入口中。
怎么办,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
点心与酒都解决后,千晶终于吐了一口长气,将大型的海豚布娃娃抱在胸前。
真冬打电话来过。
千晶小声说道。我吓得抬起头来。千晶用海豚挡住脸部,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总觉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说要去美丽国。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点头。
竟然说对不起,真是太卑鄙了。她这么一说,我不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她的话语深深刺中我。
我原本想过要不要向千晶道歉。但那是错的。对不起,是卑鄙、结束彼此接触的冰冷魔咒。我握紧放在工具箱上的手。
对了,小直,你是来做什么的?我现在、呃、醉得很厉害,脑子一片混乱,搞不好会揍你,也搞不好会、哭给你看喔?
我再次将视线落到工具箱上,接着看着千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