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声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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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弗罗贝尔第一次接触小提琴时只有四岁。当时他在曾是业余音乐家的祖父家中把乐器当玩具玩得不亦乐乎,双亲看在眼里则是半期待半不安。三年后,神童以七岁稚龄和伦敦交响乐团共同表演,堂堂登上了音乐界的舞台。
他曾辗转于欧洲的巴黎、科隆、罗马等地和几位小提琴家学艺,最后终于在莫斯科音乐学院驻足。「尤利」这个昵称就是当时的俄罗斯同学所取,后来更广为流传。
「尤利,去谈一场恋爱吧。」
十二岁自音乐学院毕业时,导师鲁宾斯坦教授这么对他说。
「你的小提琴里欠缺的差不多就只剩那个了。去谈场恋爱,体会那种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然后在演奏时随时怀着这样的心情想像心爱的人就坐在观众席,或就在音响之外。」
这句话一直是尤利最重要的宝贝,甚至比鲁宾斯坦教授后来送的那把名琴GuarneridelGesu更令他珍惜。
尤利的心第一次被某个人占据,是离开音乐学院远赴美丽国没多久之后的事。那是位一头栗子色长发,眼睛颜色有如大海倒映在天空中的少女。
然而真正体会到所谓「盈满心头的甜美窒息感」,却是在更久之后在日本偶然认识一位少年以后。
演奏完安可的夏康舞曲后,尤利在一股舒适的无力感中缓缓将琴弓自弦上移开,站在聚光灯中对着台下微笑,一如往常地想起恩师所说的话。不绝于耳的掌声阵阵袭上尤利潮红的脸庞。
一份淡淡的痛楚自然而然地凝结在心头。因为心爱的人今天真的在观众席某个角落。
尤利转过身,环视着背后大大展开双翼的管弦乐团,并和走上前来的指挥家握手拥抱。走下舞台之后,掌声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尤利只好三度上台答谢观众。
就在休息室前密密麻麻的花篮、摄影师以及记者阵之间,尤利发现了栗子色头发的身影。于是飞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紧紧抱住。
「心爱的人!我好想你!」
「呀!」
真冬在尤利怀中缩起身子,发出小小的惨叫;采访媒体一拥而上,快门声宛如午后雷阵雨般此起彼落。
「弗罗贝尔,有媒体在场啊!」
一直保护着真冬的蛯沢千里在镜头前挺身护住两人,同时这么大咸。
三人把之后的问题都交给经纪人处理,一起逃出林肯中心,进入DakotaHouse附近的餐厅。由于事先预订了包厢,这下子终于能稍微放松喘一口气。看着真冬仅以左手流畅地使用刀叉进餐,尤利在放心的同时却又有点难过。
这几年来,真冬右手手指无法活动的情形时好时坏,所以让她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管右手的情况如何,什么事都用左手来做。
「结果不需要动手术吧?」
真冬点了点头。
「下个月复健课程就差不多结束了。」
她的右手手指已经完全康复,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了。之所以仍要继续复健课程,则是为了将来能同时练习钢琴和吉他,经过仔细评估后决定趁现在先行导入训练方法。
「那你不久之后就会回日本啰?我短期之内也得留在日本录音,有真冬回来陪,我好开心喔!」
面对尤利的明知故问,真冬表情有些凝重。蛯沢千里也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女儿的侧脸。
去年冬天,真冬的右手再度失去力气。原因是钢琴和吉他练习过度尤其是吉他的演奏法造成手腕的负担过大,骨骼、关节和神经都累积了严重的损伤。
她经过运动医学界的权威洛杉矶大学医院接受治疗后,今年春天就已恢复到可以继续练习钢琴。蛯沢千里当初本来只要求真冬在寒假期间留在美丽国治疗,第三学期开始后就让她回日本念高中,但真冬本人却拒绝了。
「我在大学里也有学吉他。」真冬喃喃地这么说。「拿到学分前没办法离开。」
「趁放假的时候回去一下又没关系」
尤利继续这么说,真冬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因为直巳在日本,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是这个意思吗?
去年的圣诞夜在机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和直巳之间又是什么情形?尤利什么都不知道。从那时到现在过了将近半年,尤利最介意的就是真冬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在那之后,真冬似乎就一直躲着自己,尽管相隔许久终于再会,尤利还是一直很不放心。
用餐结束后,尤利丢下正在刷卡结帐的蛯沢千里,拖着真冬跑出店里。希望能趁今晚捣毁自己和真冬之间那道如烟似雾的隔阂。
「等、等一下尤利!」
「弗罗贝尔!等一下!」
「蛯沢老师,对不起!我今晚想带真冬去一个地方,也跟人家约好了!」
拦下计程车后,尤利飞快地钻进车子里。一边感谢蛯沢千里并没有认真追上来,一边将真冬也拉进车内,然后告诉司机位于东13街的某个地址。
「你要带我去哪里?」
真冬抓住了尤利的肩头,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去Livehouse啊!」
「我、我穿成这样耶!」
真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随即露出慌张的神色。她身穿宛如要前往大都会歌剧院的晚礼服,肩膀处和后背都开得很低。
「而且我们才十六岁,Livehouse也不会让我们进去。」
「没关系,从后台进去就好。」
夜晚的曼哈顿仿佛地上星辰般化为漩涡,计程车缓缓滑进其中。
尤利有很多朋友是摇滚乐手,人数多到足以令死忠的古典乐迷大皱眉头。他之所以会认识这么多摇滚乐手,契机是纽约一家二手吉他店里美丽的Stratocaster老琴,还有和他同时将手伸向那把吉他的男人。男人留着一头及肩的散乱金发,带着仿佛刚嗑过药的不善眼神,还穿着有多处烧焦痕迹的皮外套;不只外表看来危险,还出声恐吓尤利。
「死小鬼,把你那只手拿开!」
「才不要!是我先摸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看起来国中还没毕业的尤利断然拒绝而吓到,男人瞪大了眼睛。
「反正你也买不起这种吉他吧?这可是要价二万美金喔!」
「当然买得起!」尤利边说边拿出了信用卡。男人像要跟他拼了似的把手伸进口袋,却突然脸色铁青。说来可悲,拿不出钱来的其实是这个男人。
「好吧,那我拜托你让我试弹一下就好。」
看到对方态度丕变,尤利也让步了。请店员准备好扩大机后,男人就一屁股坐在上面拿起匹克。尤利不禁屏住了气息。那并非单纯为了炫耀技巧的速弹,而是颤音无限延续、诗情画意的单旋律。甜美而哀伤的音韵比以往听过的任何吉他演奏都还要深深掳获了尤利的心。
弹完之后,男人咧嘴大笑。
「蠢蛋,老子刚才大完便没洗手,这下子吉他上都沾满老子的味道啦!如何,要不要干脆把琴让给老子」
「请教我弹吉他!」
尤利完全不在意男人刚才说的肮脏内容,握住了对方的手。不久之后,尤利才知道那个男人正是重金属摇滚乐界的天之骄子兼问题儿童基斯?莫尔。结果基斯不但没有教尤利弹吉他,还净教他一堆无聊的性知识和把歌迷美眉的方法。介绍给尤利认识的乐手们也都和他自己一个样,不是以为尤利是女生而想要上他,就是明知道他是男的还是硬要上他。
话说回来,保护尤利免于遭到毒手的,也正是基斯本人。虽然日后尤利认识的摇滚界朋友越来越多,但基斯一直都是他在美丽国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会去看基斯的现场表演。
「朱利安,你来了啊?快点脱衣服,我要在舞台上把你弄得湿答答!」
尤利一带着真冬出现在到处都是音控机器的后台,眼尖的基斯便走过来这么说道。高大的扩大机彼端传来迫不急待的观众们近乎怒吼的欢呼。真冬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尤利背后。
「喂!你带来的那个是女的没错吧?可以让我们上吗?」
「尤利,我们回去吧!」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贝斯手和鼓手都靠了过来,十分感兴趣似的把脸靠过来嗅着真冬的头发。
「你们不要靠近真冬,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之后再送飞吻给你们,先忍耐一下行吗?对了,我们是来听表演的,快点上台啦!」
尤利赶走了围在真冬身边的男人们,又在基斯背后猛推了一下。
「看我等一下再来上你!」「把你全身上下的洞都捅得松垮垮!」
边比中指边鬼叫的团员们一一走到聚光灯下,台前的欢呼音墙又更厚了一倍。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尤利扶住语带呜咽的真冬,指了指器材间隐约可见的舞台上正要拿起吉他的基斯。
由于严重逆光,用眼睛实在无法分辨出吉他的种类。但就在用力刷下高音的乐句展开那一瞬间,尤利清楚感觉到真冬倒抽了一口气,抓住自己上臂的指尖也掐进肉里。那个声音她是不可能忘记的。
「刚才是交给基斯帮我保管的那把琴。」
曾经是feketerigo的羽翼之一,三色渐层的stratocaster吉他。
「我现在也乖乖地向基斯学习,不再自己摸索了。别看基斯那个样子,他可是有在古典吉他学校认真修课的喔!」
一时之间,真冬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和吉他融合为一的高大剪影上,舞台上传来的爆裂音响让栗子色长发随之翻飞。
「虽然无法补偿什么但我还是想再次和真冬一起弹吉他。所以我决定重新开始。」
真冬紧闭双唇,微微摇了摇头。
「说什么补偿」
尤利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向舞台。
除了曲目之间穿穴着几句低级的对话外,开场后连续演奏了七首歌都没有间断。真冬一直攀着尤利的上臂,手心里满是汗水,而尤利也感觉出她的呼吸和台上的节奏一起变快了。
热烈的气氛暂时告一段落,基斯转过身,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个「来吧!」的动作。
「我上去一下喔!我想为真冬表演一首歌。」
尤利在真冬脸颊上亲了一下,趁她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时挪开了身子,立刻飞奔上台。主唱以不堪入耳的猥亵说法介绍尤利之后,台下就像熔岩般沸腾了起来。尽管如此,尤利仍感受到一股和握住小提琴时完全相同的兴奋。
因为心爱的人正在倾听。
基斯换了一把Telecaster吉他,将那把Stratocasterl父给尤利。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分钟里,两人不断以吉他独奏互相撞击。起初喧闹不休的听众们一下子就被奔腾的旋律吞没,看到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人爽快得没话说。
满身是汗的尤利逃离了基斯的拥抱,回到后台。蹲在地上等他的真冬脸蛋也红通通的。
「真冬要不要也上去表演?」
面对尤利的询问,真冬只是紧咬着双唇拼命摇头。
离开Livehouse后,两人决定欣赏一下右手边中央公园的风景,沿着公园西路漫步踏上归途。这片灯光柔和的广大绿地,当初是为了让曼哈顿人有个休憩的空间而建设,现在已成为纽约的名胜之一。即使在如此的深夜,依然能看见不少谈笑的老人和谈情说爱的情侣。
「今天真是对不起。拖着你跑来跑去的。」
尤利牵着真冬的左手走在路上,突然以略微落寞的声音这么说。
「没关系,我没有生气啦!」
真冬回答时也露出些许慌张的神色。
「我玩得很尽兴。而且很久没参加摇滚乐的现场表演了尤利也比以前厉害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安慰我啦!都是因为跟我学了错误的演奏方式,你才会」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很感谢你,也很谢谢你以前教我弹吉他。」
真冬看着地面这么说,仿佛在数算自己的步伐。
当真冬因为右手的三根手指无法活动而失去钢琴时,教她弹吉他告诉她逃避场所的人正是尤利。那也是许多相遇与别离的开始。
「如果继续那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何况我的手腕受伤并不是尤利的错。虽然你教了我一点点,但之后都是我自己摸索的,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而且反正我的手现在也康复了。」
「那我可以继续喜欢真冬吗?」
真冬满脸通红地从尤利脸上转开视线,快步往前走。
「可以是可以,但不对,那、那种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真冬吞吞吐吐地说着,同时大力甩动被尤利抓住的手臂。
「而且!我已经有所以说那个」
看着真冬红透的脸颊,尤利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结果她还是喜欢直巳嘛!
两个嬉皮风青年坐在路灯下人行道旁的石头上弹着吉他唱歌,走过他们身边时,真冬忽然停下了脚步,凝神倾听着两人的和声。
「真冬,你知道这首歌吗?」
真冬微微点了点头。
「〈星期三凌晨三点〉是直巳喜欢的歌曲。」
尤利也想起来了。直巳本人曾经对自己提起这首歌的歌名,还说这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歌曲之中他最喜欢的一首。
「很像直巳会喜欢的歌。他唱给你听过吗?」
真冬摇摇头。
「我只听过CD。我拜托过直巳,但他不肯唱给我听。」
「为什么?」
「他说这是一首特别的歌,绝对无法一个人唱。」
尤利讶异得猛眨眼,又看了看路边的嬉皮双人组。虽然旋律十分优美每但听起来不像是多么特别的歌。或许要两人和音会比较好听,但以直巳的声音就算只唱主旋律应该也很有味道吧?
「要是我拜托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唱给我听啊?」
「我不知道。够了吧?不要再提直巳了。」
尤利连忙快步追赶一脸不悦地往前走的真冬,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座中央公园正是一度诀别的保罗赛门和亚特葛芬柯再次同台、在五十万个歌迷面前演唱的地方,然而两人重组乐团的约定却随即化为泡影。或许保罗和亚特十年后的再聚首是只存在于这座公园的魔法吧?中央公园,也是难以计数的相遇和别离不断上演的地方。
尤利摇摇头,甩开这种不祥的预感。别离?什么嘛
跑了几步追上真冬后,尤利牵起她的手又问了一次。
「真冬,你真的打算在能够再次弹吉他之前都不和直巳联络吗?」
真冬再次停下了脚步,稍微侧身面对尤利。
「我并不是不和他联络。」
「那你打电话给他了吗?有没有传电子邮件给他?」
「没有」
「我去日本时还跟他出去玩过几次喔!也住过他家」
「嗯」
真冬连耳朵都红了,还以额头撞了尤利的肩膀好几下。
「你还在生直巳的气吗?」
「为什么尤利这么在意这些事呢?明明和你没有关系啊!」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要是我稍微在各方面表达得更好一点,真冬和直巳就不会像这样分隔两地了啊!」
「所以那也不是尤利的错啊!」
真冬加强了语气。
「直巳说他会等我。可是后来就完全没有联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
才需要时间
看着越说越小声的真冬,尤利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右手。
全美公演告一段落之后,尤利好好休息了一阵子,就在他即将离开纽约那天,一封来自俄罗斯的信寄到了他借住的蛯沢家纽约行馆。寄件人正是令尤利十分怀念的俄罗斯音乐学院恩师鲁宾斯坦教授。
尤利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我听过你最新的录音和美丽国公演了,和跟我学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变。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那种盈满全身的思慕之情。
信中以措辞严谨的法文写着这样的内容,尤利不禁沮丧地垂下肩膀。
我的演奏还不行。每当尤利发行演奏录音或参加大型巡回音乐会时,教授总会提出恳切而仔细的批评,却从来没有称赞过他。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明明认识了真冬,演奏的时候也一直想着她啊
「鲁宾斯坦老师还是一样正直而严格哪」
听说信里的内容后,蛯沢千里不禁露出苦笑。尤利的老师是举世闻名的小提琴教育家,蛯沢千里当然也和他见过几次面。
「那位老师指出的问题,应该不同于一般关于你的年轻或大胆之类的评论吧」
「大概吧」
然而眼前也没时间详谈这件事,因为班机起飞时间就快到了。尤利提起小提琴盒转向门口,真冬也从二楼跑下来送他。看到机不可失,尤利立刻抱住真冬,在她两颊上各亲了一下。
「你会常常回来吧?」真冬缩着脖子这么问。
「嗯真冬也一样,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而真冬的表情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一年,尤利任性地要求和日本的唱片公司签约,录音工作也都在日本进行。经纪公司本来面有难色,但因为尤利在日本原来就非常受欢迎,后来还是勉强顺利谈妥了。
「因为想常常见到直巳,就这么决定了。你高兴吗?」
「呃,可是你光是演奏会之类的行程应该就排得很满了吧?这样没关系吗?」
「我是问你高不高兴耶!」
直巳还是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尤利忍不住拍了他的大腿一下,吓得麦当劳里的几位客人转头看向两人。因为是平日的傍晚又在学校附近,穿着制服的学生很多。
「这个嘛当然高兴啦!只是高兴归高兴」
直巳扶起差点倒下的吉他琴盒,正试图蒙混过关。
「那为什么又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尤利继续质问。
「你为什么又穿女装啦!而且你怎么会有我们学校的制服?」
「真冬送给我的啊!」
为了配合刚放学的直巳,所以尤利也穿了制服。
「这么一来就不引人注目了吧?看起来就像直巳的同学啊!」
「一点也不像!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耶!够了够了你不要再化妆了
哎唷不是这个问题啦」直巳从尤利手里夺过粉饼。「好了好了,尤利你这样就很像女生了不是啦!这样一点也不好!啊啊啊真是的:」
看着自己吐槽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的直巳,尤利不禁有种心痒的感觉直巳会不会因为真冬而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呢?实在有点担心。
「这是真冬的制服?真的吗?」
直巳叹口气垂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下后一直盯着尤利看。
「嗯。她说不需要了,我就去拿来了。」
尤利故意这么说,看得出直巳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真冬已经转学到洛杉矶的学校了,不会再回到直巳等人就读的高中他或许是再次认清了这个事实吧?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尤利忍不住感到奇怪。
「为什么你不打电话也不寄电子邮件给真冬呢?」
直巳的嘴唇刚碰到可乐的吸管,又低下了头。
「因为那种事没办法由我主动啊!该说的我已经全都告诉她了。」
直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剩下的就要看真冬愿不愿意原谅我了那是由真冬决定的事。」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吧尤利正要开口这么说,背后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小直果然在麦当劳!真是的,为什么跷掉练习」
尤利的视线和跟一样穿着短袖上衣配红格子短裙制服的千晶对上,只见千晶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大约两秒后才回过神来。
「这是小直要你穿的?」「才不是!」
然而背着吉他琴盒的神乐坂响子也跟着出现在店里,让场面更混乱了。
「唉呀?真是稀客,而且还穿着蛯沢同志的制服呢!我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原来如此,年轻人瞒着我们在这里幽会啊?因为无法见面而觉得寂寞,就让男生穿着她的衣服」
「你你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会误会的话啦!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骚扰尤利,我才故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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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免得你们跟来的!」直巳面红耳赤地回嘴。
「光凭气味就知道了吗?」
尤利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不,我只是随便乱说的。因为你要拿到我们学校的制服,最可能的途径就是蛯沢同志。」
响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万分怜爱地摸了摸尤利的头。
「对了,朱利安今天有空吗?」
「嗯,因为我想一直跟直巳在一起,就请了一天假。」
「真是太好了,那我们一起去『长岛乐器行』的练团室吧!没带吉他也没关系,我可以借你店里最上等的货色。跟我们一起练到汗水与泪水都流干吧!」
尤利兴奋地站了起来,直巳还有些不安地想要说些什么,响子却早已牵起尤利的手走向楼梯口了。
长岛乐器行是响子打工的地方,细得像铅笔的建筑物一、二楼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吉他和贝斯,只有三楼的两个房间是练团兼录音室。
feketerigo的练团有如严刑拷打。一首歌持续二、三十分钟是理所当然,节奏组的直巳和千晶更是连一小节都休息不得。
所以尤利在半途因为口渴而逃出练团室时,一边靠在随着重节拍震动的隔音门上以矿泉水滋润双唇,一边却觉得非常对不起大家。直巳之所以进步神速到令人讶异,想必就是这种魔鬼练习的成果吧?
「怎么了?那两个人都还没有停喔,尤其是年轻人。所以我们也得继续磨练才行。」
响子也放下吉他走出练团室,靠墙拿着保特瓶这么说。
难得有和响子独处的机会,尤利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把之前想问又不知该不该问的话说了出来。
「响子你之后也会进入我们的世界吧?」
「嗯?」
革命家燃烧着熊熊野心的目光射了过来。
尤利所在的世界,充满华丽冰冷光芒的演艺界。
「当然。尽可能地爬上高的地方,才能将声音传遍全世界啊!」响子笑着回答。
「那」
练团室的门在尤利脑后咚咚作响,低音的呢喃混在沉重大鼓声中传了过来。
「你真的打算带着贝斯手直巳一起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尤利第一次看到神乐坂响子以沉默代替回答。
原来,这个人一直如此确信尤利不禁这么想。她一直确信总有一天必须面对与直巳的诀别。这一点就算是尤利也很清楚。桧川直巳的真正才华,并不只限于在某个乐团里担任贝斯手。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你会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呢?」
响子的微笑比刚才更温柔了。
「失去什么的并不是你。不论是年轻人或者是我,你随时都可以和我们见面呀!」
「是这样没错但」
「我一直想好好问你一次。你对桧川直巳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感觉?」
「我喜欢直巳!」
「不,这点我已经知道了。那蛯沢同志呢?」
「我也喜欢真冬!」
「跟同性或异性无关吗?」
「响子不是也两个都喜欢吗?」
「那当然。若是只能爱半个世界,革命事业便只能完成一半。但你又想和你倾慕的那两个人一起做什么?」
「一起做什么?」
「例如像我一样,想和心爱的人生下小孩之类的。」
「我完全没想过那种事。而且我也是男生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
响子噗哧一笑,伸手碰触尤利的脸颊。
「那你记得自己坠入爱河的瞬间吗?」
被这么一间,尤利陷入了沉思。背后隔音门里传来沉默的节奏。坠入爱河的瞬间这么说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直巳和真冬的呢?
认识直巳的时间是一年前,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后的事。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有好感,但那是因为真冬也在一旁的关系吧?那是在他带我去DJ音乐会让我受到打击那次吗?不对,自己会主动去找他,是在那之后很久的事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事一定得记得吗?」
「那当然。不然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恋爱吧?」
听到响子这么说,尤利吃了一惊。
「你的那份感情应该不是恋爱唷!还只是常温的爱慕罢了。」
尤利忽然想起鲁宾斯坦教授写来的那封信。自己的确还不大了解什么是恋爱呀!于是他决定和响子谈一谈。
「教授说我放的感情完全不够。原因在于那不是恋爱吗?」
响子的手指潜入尤利柔软的金发。
「爱的表现是不惜一切地奉献,爱的本质是不惜一切地夺取。这两种方法我都可以亲自示范给你看唷?」
尤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也很喜欢响子,但这样好像有点对不起直巳和真冬」
响子的手指追了过来,沿着尤利的脸颊缓缓滑至下颚。
「嗯,这份心意也很重要。希望对方独占自己、想要独占对方,这种表里一致的狭窄心胸就是恋爱的开始喔!」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啊,你试着这样想想看蛯沢真冬和桧川直巳分隔两地,但你却能和其中任何一方见到面,而且见面的期间还能独占对方呢!」
尤利一边感受着背后节奏乐器组的心跳和步伐,一边细细咀嚼着响子的话。其实真冬的心已经是直巳的,直巳的心也早已属于真冬,只是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不坦率罢了。
但尤利却能跨越那片汪洋,拥有和心爱的两人其中之一独处的时间。或许这的确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就算只是醒来后更加悲哀的黄粱一梦。
「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耶」
「那是因为你太温柔了。虽然不必变得像我这么恶毒,但既然情况擅自演变得对自己有利,还是欣然接受比较好。不然会变得像蛯沢同志一样喔!」说出最后这句话的同时,响子脸上再次浮现出坏心眼的表情。
「既然如此,我俩独处的时间就到此打住吧。节奏乐器组还蠢蠢欲动地等待着歌声呢!」
但就在隔音门打开的瞬间,节奏却猛然停了下来。直巳靠着贝斯扩大机,跌坐在地板上,怀里的贝斯还不停发出呜哇呜哇的噪音。
「学姐,小直翻白眼了!」
蹲在直巳身旁的千晶铁青着脸抬头大叫。
当天晚上,尤利一路送脚步还摇摇晃晃的直巳回家,然后决定直接住下来。
「你没事吧?脸色还很不好喔?」
「没、没事啦!只是睡眠不足罢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直巳昨天编曲编到彻夜未眠,早上直接去上学,放学后又接着在练团室里进行耐力赛,这样会昏倒也不奇怪。为什么要硬撑到这种程度呢?尤利不禁感到疑惑。
「今晚住你家没问题吗?」
「嗯,反正哲朗不在家,你可以不用介意。他假藉采访旅行之名跑去北海道附近玩了。这样刚好,要是让他看见你,又会啰哩叭唆地要求拍照还是采访了。」
「这样啊,那就只有我跟直巳两人独处啰?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晚餐就让我来准备吧?直巳好好休息一下。」
「不用啦,晚餐我准备就好,尤利你先去换衣服吧。」
「你要借我比这套更可爱的衣服吗?是你妈妈留下来的吗?」
「我是叫你去换正常的衣服啦!还有,顺便把自己要用的棉被先拿出来,然后去洗个澡。」
「嗯!」
直巳让贝斯琴盒躺在沙发上,卷起袖子走向厨房;不久之后就传来令人安心的切菜声。尤利踏着兴高采烈的步伐走出客厅。因为已经来住过好几次,直巳早就习惯了,现在也不再把尤利当客人,偶尔会使唤自己做些杂事了。这样反而让尤利感到高兴,不禁心想:就连真冬也没在直巳家做过这种事呢!原来如此,响子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和直巳见面的这段期间,自己可以独占他。
然而晚饭时,尤利明明在说自己纽约公演的情形,直巳却整个恍神,最后竟然还脱口说出这种话:
「那个你在美丽国呃常常和真冬见面吗?」
「嗯?」
看到直巳万分不安的模样,尤利忍不住有点生气。自己就在他眼前滔滔不绝,结果直巳却满脑子都是真冬的事。
「我们常常见面呀!」
尤利小小地撒了个谎。其实真冬去美丽国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而且还一起去看现场演唱。她在学校好像也适应得不错。」
「是、是吗那就好。」
直巳把沙拉猛塞进嘴里,连酱汁也没沾。
「关于直巳嘛她倒是没特别说什么。因为复健和训练课程让她很忙,而且她在那边的学校和音乐界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每天晚上都受邀去各地参加派对呢!」
明明没有人问这些,自己大概是多嘴了。看到直巳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尤利忍不住这么想。
吃完饭洗过澡,沮丧的直巳没多久就躲进卧室里,于是尤利决定进去打扰他。
「每次来都觉得你的乐器是不是又变多了啊?」
尤利环视四坪大小的房间,合成器已经叠到三层了;不只是贝斯,连吉他都多了好几把,还有电吉他跟民谣吉他两种。
「这些都是人家送的啦!因为编曲的时候还是想用乐器实际演奏看看。」
才这么说完,直巳就在合成器前坐下,戴上了耳机。尤利则被丢在一旁和乐谱大眼瞪小眼。他果然是因为真冬的事而大受打击吧?
因为直巳完全不理自己,无聊的尤利便从吉他琴架上拿起半空心电吉他EpiphoneCasino,配合着耳机中漏出的节奏,瞄着远处乐谱上的和弦即兴演奏了起来。结果直巳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拿掉了耳机。
「啊!对不起,吉他接到耳机上了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吉他琴音透过音响输入端传到了耳机。尤利正要将音量调小时,直巳却开口阻止。
「呃,没关系啦。你就随便弹一下吧!反正我还没有编好吉他的部分。」
尤利依照直巳的各种指示弹奏出几段旋律,直巳将其全部录了下来,接着又戴上耳机。
「抱歉,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我会尽量不吵到你的。」
「你还要弄啊?一起睡嘛!」
直巳不知是故意忽略还是根本没听到尤利的声音,尽管偶尔不敌睡意而打起瞌睡,却仍继续和电子音乐软体大眼瞪小眼。尤利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毛毯里,却在意得怎么也睡不着。
将近半夜三点时,忍不住的尤利终于起身下床。他轻轻地靠近直巳背后,将下巴靠在直巳肩上然后脸颊贴脸颊。
「哇、哇哇啊!」
就在直巳慌乱时,脖子被尤利的双臂扣住。
「干什么啦!你不是去睡觉了吗?」
「直巳不陪我,我睡不着呀!我难得来住你家,这样太过分了啦!」
「我想在明天之前弄好编曲给学姐听啊!」
虽然贴在耳机的外侧,还是听得到里头隐约传来的歌声。
「新歌吗?要在下次现场演唱时表演的歌?」
尤利放开直巳这么问道,直巳取下耳机咳了好几声,才坐回椅子上点了点头。
「干嘛这么着急啊?下次现场演唱不是在很久之后吗?」
「据说有独立音乐唱片公司的人会来听。」
「呃这么说来,也就是说」
尤利在直巳脚边蹲下,抬头仰望他的脸。
「你们可能会出道吗?」
「不是可能,是希望能出道。」
尤利吓了好大一跳。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响子一直很积极地想成为职业音乐家,但没想到直巳竟然也这么积极。
「为什么?不必急于一时吧?」
「因为如果能早一点进入业界,那个就可以稍微接近真冬一点点」
尤利仰望天花板,细细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果然满脑子都是真冬。
「你们的业界和真冬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喔?而且直巳本来不是音乐评论家吗?那样还跟真冬的世界比较接近呢!」
「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个问题啦!现在的我根本没脸去见真冬啊!」
明明只要趁暑假的时候去美丽国和她见面就好了,却在这儿东拉西扯地找一堆藉口,说穿了直巳不过是没那个勇气罢了。熬夜拼命弄这些东西,也只是用忙碌让自己没空面对现实吧?尤利是这么想的。
「已经三点了耶!你明天还要上学吧?」
「礼拜三第三节开始才有课,还可以睡一下。就叫你别担心我,先去睡吧!」
直巳拍了拍尤利的头。自己也是小孩,居然还把我当小孩看待!不大高兴的尤利一屁股坐在椅脚旁,上半身硬是趴在直巳腿上。
「欸,喂!干嘛妨碍我啦?」
「唱个摇篮曲给我听。」
「别开玩笑啦!你是婴儿喔?」
看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尤利忽然想起一首歌。
「对了,就唱〈星期三凌晨三点〉吧?」
真冬说直巳不肯唱给她听,要是自己在这里听到了,回美丽国之后就可以好好向真冬炫耀一番。但直巳却转头面向电脑。
「没办法,那首歌我唱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首歌对赛门与葛芬柯以外的人都没有意义,我一个人唱也没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要向真冬」
「真冬?」
「啊嗯,没事没事。」
尤利在直巳腿上翻了个身。
「没差啦,算了,直巳是小气鬼。我乖乖睡觉总行了吧?」
「不要睡在这里啦!」
结果尤利被拖到床铺上、塞进毛毯里,在直巳的味道里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不断重复这样的小争吵和无聊的争论,自己在直巳心目中所占的空间会不会越来越大呢?能不能和为了真冬而空下的房间一样大呢?
今年夏天,真冬推出了贝多芬协奏曲全集,堂堂重返乐坛。虽然早已听说这件事,但实际上拿到三片装的CD盒时仍旧让人感慨万千。
尽管真冬好不容易才回到这个和尤利共存的世界,尤利却直到九月才再次见到她。因为蛯沢千里要到波士顿客座演出,尤利也连带地受到邀请。
『有件事也顺便跟你说一声』
蛯沢千里在电话里这么说。
『关于真冬即将推出的专辑我想先和你说一声。』
「专辑?」
『和我指挥的乐团一起演奏贝多芬的曲子这是真冬主动提出的。』
听到蛯沢千里这么说,让尤利更为惊讶。他一直以为这是唱片公司或蛯沢千里的提案。
『那孩子真是变了呢!结果竟然是因为认识他而改变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蛯沢千里有些不甘心似的叹了口气。
认识直巳之后的真冬改变了许多。在父亲眼里看来也是这样吗?一想到这里,尤利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总之,真冬完全不顾唱片公司的考量,结果对方还是接受了如此任性的要求。虽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还说下一张专辑希望能和你合奏呢!』
真冬复出的第二张专辑预计在冬天推出,这种发行速度实在不寻常。尤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发行专辑,但真冬主动表示愿意和自己一起演奏,也确实令人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