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天使们也这么说过!」老人激动地猛搥木桌。「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取出力量;没有『钥之歌』就无法取回乐」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止住声,重新坐回木椅上。他刻意咳嗽一声,接着改变话题。
「你有看过术文吗?」
是术文创造了这个世界。天使们利用依附在术文中的精灵建造乐园,最后惹恼了术文的精灵遭到毁灭。
「如果是指传说,我是听过,但我没有亲眼看过。」
「我在欢喜之园见到了术文。」老人打了个冷颤。「那是很可怕的东西。」
彷彿一说出口,不说到底就会受到诅咒一般,老人快速地接着说道:
「结果我从那里逃跑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靠着吃雪,在山里徘徊了几天。当我抵达山脚下的城镇时,我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模样也老了二十岁。」
安格斯不发一语地望着他。眼前的人,年纪看来超过六十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其实远比外表要年轻许多。
「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感到后悔,开始去想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地图师的视线定在地板上,彷彿发高烧般自言自语。「早知道就该把那东西也带走的。那东西要我带它一起走。它对我说,希望我带它到活人身边。」
地图师的双眼闪耀着狂信的光芒。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记安格斯的存在,这让安格斯不寒而栗。这人已经中了天使的毒安格斯如是想。
地图师所居住的山中小屋,位在大溪谷中的半山腰位置。小屋前方是断崖绝壁,后方则是高耸的峭壁。小屋就搭建在其中那丁点大的平地上。地图师指着地图,告诉安格斯小屋在地图上的位置。安格斯从地图师口中得知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中间还有徒步需花费两天的路程。
虽然饮水可从流经谷底的支流取得,但在溪谷要取得粮食却没那么容易。仓库里的储备粮食已经快要耗尽,安格斯实在不明白这名彷彿过着避世生活的老人,至今究竟是如何解决食物问题的。
然而安格斯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地图师只要在小屋前吹响口哨,就会有成群灰鸟聚集过来。而他就一边将面包屑喂给鸟群,边大声向牠们说话。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话才说完,鸟群便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开始重复地图师的话语。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好!去吧!」
地图师大声拍响双手,鸟群便一齐飞上天空。鸟群在上空盘旋几圈之后,便朝彼方飞去。
安格斯站在小屋前,观看了这整个过程。地图师转头望向安格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你也知道那些东西吗?」
「那是鹦鹉吧?虽然我也是初次看见实物就是了。」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在那之前,食物省点用。」
几天后,就如地图师所说,一匹身上挂着行李的马登上了溪谷。令人惊讶的是,手握缰绳的人竟是一名少年。虽然少年身材高大,面孔也十分成熟,但年纪应该跟安格斯相差无几。
「随便找地方摆着就行了。」
地图师用高压的语气命令道。这时他仍低头手拿罗盘望着地图,头也没抬一下。然而少年也没有因此表露出不悦,只是照地图师的吩咐开始卸下带来的物品。见安格斯上前帮忙,少年高兴地笑了。
「谢谢,这样我轻松多了。」
少年这般反应,让安格斯拿在手上的袋子险些脱手。安格斯从未见过有人初次见到自己会面带笑容。白发蓝眼。过去所有看见那些特征的人,全都会板起面孔。
可是他不一样。
「我叫瓦尔特海沃德。你呢?」
「啊、呃安格斯。安格斯肯尼斯。」
「你几岁了?」
「呃七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一点呢。」
安格斯和瓦尔特两人合力将沉重的小麦袋搬入仓库。在两人视线交会的时候,他有些缅腼地笑了。
「我十二岁。」
十二岁,和哥哥同年。突然涌现的亲切感,让安格斯下定决心向对方提出疑问。
「您看见我,不会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我头发是白色,眼睛又是蓝的」
「喔,你是指那个啊。不会啊。而且在东部本来就有各种发色跟瞳色的人,我看习惯了。」
但这话才说完,瓦尔特随即板起面孔。
「但老实说,我其实算有点害怕吧。你该不会是真正的天使吧?」
「怎么可能!才不是!」
「我就知道。什么嘛,原来我只是自己吓自己呀。」
瓦尔特朗声笑了起来,安格斯也跟着笑了。这让安格斯发觉自己上次这样大笑,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两人接着将装有葡萄酒的木桶搬到墙边,这次轮到瓦尔特对安格斯问道:
「不过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孩,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其实我是被救的。」
安格斯将自己险些在溪谷遇难的事情告诉瓦尔特。
「当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
「喔?是那个人救你的啊」
瓦尔特露出了略带寂寞的笑容。
「不过,知道他还没扭曲到会对遇难者见死不救,让我也稍微安心了点。」
「话说回来,您自己也还是小孩,为什么」话说到一半,瓦尔特便举起右手,打断了安格斯的话语。
「别您不您的,叫我瓦尔,不然至少直接叫我瓦尔特也行。」
「那么瓦尔特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因为不管他是怎么样的怪人,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老爸饿死吧?」
「咦!?」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瓦尔特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怎么?他都没跟你说过吗?」
「嗯其实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真的吗?真是伤脑筋。」
尽管嘴上那么说,瓦尔特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容。
「他叫亨利海沃德。虽然是那副德行,但可也是地图发明者艾弗烈史宾赛的头号弟子,更是继承其财产的人。虽然现在只是等着坐吃山空就是了。」
说到这里,瓦尔特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似乎认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我们还是快点搬东西吧,要是太阳下山,可就出不了溪谷了。」
「你要回去?你不住下来吗?」
「我平常都是立刻就回去的。」瓦尔特这话说完,又侧头想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知道。今晚该住下来吗?」
「住下来吧,我会做三人份的晚餐的。」
「那就这样吧。既然决定了,我们就快点把东西整理好吧。」
「嗯!」
当晚直到深夜,安格斯都一直与瓦尔特闲聊。然后到了隔天。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立刻叫我来;就算没什么需要,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也可以让鹦鹉过来。就算只是一些小事也没关系。」
我会的安格斯这么回答道。最后瓦尔特在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之后,便离开了溪谷。
在那之后,瓦尔特都会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带着必须物资来到山中小屋,同时也为安格斯弄来了影像报。安格斯求知若渴地翻阅瓦尔特带来的那些报纸。后来安格斯也模仿影像报的内容,开始练习书写图腾的技巧。
瓦尔特停留在小屋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两人就像是长年的朋友般,到溪边游泳、钓鱼、抓贝壳,总是玩在一块儿。他们经常闲聊各种话题,聊到忘记时间。两人会聊书本、聊图腾、聊地图;有时还会聊到关于女孩的事。
「瓦尔特,你也住下来就好了嘛。」
被安格斯这一说,瓦尔特表情困扰地皱起眉头。
「我是想那么做,但我总不能把地图师的工作给放着不管啊。」安格斯知道他继承父亲的工作,持续在制作大陆地图。「我是装成在传达父亲指示才能继续工作的,毕竟那些测量士可不是全都和善到会听小孩指示的人。」
安格斯也向瓦尔特坦言自己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告诉他自己离开莫尔斯莱碧斯的理由。知道那些事情的瓦尔特,彷彿就像是感同身受般表示愤慨。
「真是太过分了!要生在什么地方,又不是人可以选择的!」
「可是,我现在却很庆幸自己离开了。因为我能够在这里学图腾,也认识了瓦尔特。」
「这样说是也没错啦」
安格斯从瓦尔特口中得知,自从他父亲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地方之后,瓦尔特便长时间遭到身边的人白眼看待。这之间也有不少人觊觎他父亲所继承的财产,而试图接近他们。虽然如此,在母亲还在世上的那段时间,倒也还过得去。可是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瓦尔特便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每当看到其他孩子们天真欢笑的模样,就感到气愤难耐。
「所以我也很高兴能认识安格斯。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讨厌的事、难过的事,我都能忘掉。」
「既然那样,何不干脆住下来呢?」
「我都说不行了」
瓦尔特试图露出笑容,表情却在这时突然扭曲。
「我无法跟那个人住在一起。」
「这话怎么说?」
「那个人眼中没有我,就算我出声跟他说话,他也不会转头看我。这让我无法忍受。」
说到这里,瓦尔特紧握起放在腿上的拳头。
「他以前还算好一点。会开始寻找欢喜之园,也是为了生病的妈妈因为『萨基尔之书』提到只要能到欢喜之园,就能实现任何愿望。可是自从在雪山遇难之后,他就变了。他不再担心妈妈了,就连葬礼时都没有出现。那个人眼中只有天使,无论何时都只想着天使、天使、天使。如果昏倒在溪谷里的人不是安格斯,换成是我,那个人肯定连多瞧一眼都不愿意吧。」
「那么说他会救我,是因为我是『再临天使』的关系吗?」
瓦尔特没有回答,只是紧咬嘴唇。尽管他紧闭双眼,但泪水仍旧落了下来。
「抱歉。」瓦尔特用走调的声音说道。「你是因为那样才无法留在家里的,我竟然羡慕那样的你我真不知是怎么了。对不起,安格斯。」
「没关系,你不用向我道歉。被父亲厌恶、忽视的寂寞,我也很清楚。」
瓦尔特吸了吸鼻子。
「真不知是为什么。不知什么原因,我什么都会对你说。」
「一定是因为我们很相似的关系。」
「是吗或许吧。」
瓦尔特虽然还红着眼,但却露出了笑容。
「对了,哪天我们两人一起开间店吧!我卖地图,你卖书,我们两人就一起游遍世界,一边挖掘书本,一边制作地图。」
「嗯。」
安格斯几乎快哭了出来。要是瓦尔特所说的能够成真,不知有多么美好。
「就这么说定了。」
瓦尔特说完便握起拳头,朝安格斯胸口撞了一下。
「可别忘囉,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没过多久,严冬到来了,干燥的溪谷内也下了好几次雪,原本全是岩块的景色也被整片棉花般的瑞雪覆盖。那光景虽如梦境般美丽,但同时也令人感到可怕。
度过新年又过了三个月,寒意开始逐渐趋缓。伊欧迪恩山开始融雪,并在石堆中形成细小的支流。支流在谷底会合为一,形成在峡谷间带着轰隆巨响奔窜的急流。
就在这样的季节变化下,时间就如同梦境般转眼消逝。此时安格斯已经看完了小屋内所有书籍。书写图腾的技术也进步到能够自行写出影像报报导的程度。瓦尔特变了声,个头迅速长高,并在不知不觉间,蓝绵裤换成了黑色的长裤,而他也变成一名与打有领带的棉衫十分相称的男子。
但就算那样,安格斯与瓦尔特的友情却未曾有丝毫变化,只是时间的洪流并没有放过他们。随着岁月转变,地图师的举止也越发诡异,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转白,脸上布满了明显的皱纹,消瘦的手脚变得像枯枝般干黄,皮肤也浮现出黑色的斑点。虽然安格斯劝说地图师下山就医,但他却顽固地拒绝。
「在呼唤我!在呼唤我了!」
地图师有时会这般疯狂喊叫,并在溪谷间徘徊,就算天黑也不见他回来。每次都是安格斯动身入溪谷寻找,将他带回小屋。
在度过第三次的冬天,冷风总算开始转暖的时候。一阵突然的寒气侵袭了溪谷。入夜后,溪谷内甚至开始下雪。时间已经将近四月,却在这个时候下雪,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坏事。安格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兽皮制成的窗帘牢牢固定在窗框上。接着在已经睡着的地图师身上多加了一份毛毯后,自己也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无论过了多久,安格斯都不见地图师起床现身。安格斯担心地前去察看床铺,却找不着地图师的身影。安格斯伸手朝床上一摸,发现床上没有余温,看来地图师应该是在夜晚就已经离开小屋。
这让安格斯慼到心慌。虽然降雪已经停止,但地上仍满是积雪,要是穿着睡衣在这样的积雪中行走,肯定会冻死的。安格斯决定先用鹦鹉与瓦尔特联络,接着带着装有白兰地的长颈瓶,披上毛皮外衣出发寻找地图师。
积雪的峡谷路面十分滑溜,而且由于积雪的关系,原本熟悉的景色变得截然不同。尽管安格斯努力在雪地上寻找足迹,但地图师似乎是在下雪时跑出屋外,雪地上只是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安格斯一边呼喊着地图师的名字,不断在雪中行走。包在软皮鞋中的脚趾冰冷得发疼。要是走得太远,自己也会走不回去。但就算安格斯明白这点,也无法让自己就此放弃,对他来说,地图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安格斯无法丢下他。
没过多久,太阳便开始西沉,岩块开始拉出长影。气温下降,夺走了安格斯的体力与毅力,因寒冷所感到的疼痛,也不知在何时感觉不到了。
我会这样冻死吗?正当安格斯浮现这种想法的时候
他听见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微弱歌声。
光亮浮现于空虚的黑暗中
伸手即消逝
不知是真是幻
抑或是灭亡的世界之梦
安格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在这样的积雪中,不可能会有人在。可是那歌声虽然微弱却清楚地传进安格斯耳中。安格斯顺着声音爬上了山坡,中间他多次失足滑倒,一路滚回原处,但仍不放弃地不断攀爬。
爬到坡顶,安格斯发现眼前有座洞窟。他走进洞窟内。洞内可以遮风,让安格斯感到些许温暖。洞窟并不深,一下就能看见尽头。洞内没有任何人,歌声也已经听不见了。
那果然是幻听。精疲力尽的安格斯在洞窟内坐了下来,从入**进的光线让他隐约能分辨岩盘的轮廓。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注意到自己身旁掉落着一个褐色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拥有褐色皮封面的书。安格斯捡起书,将书放在腿上。
在一声「启动」之后,封面便应声开启。
可是安格斯眼前并未浮现出任何影像,翻开的书页也是一片空白。安格斯想试图翻动书页,手却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安格斯侧身躺了下去,书本也从他腿上滑落,空白的书页因此翻动了几下。
就算明白一旦睡着就是死路一条,他却无法抵抗睡意。意识正逐渐模糊。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续或灭亡
都由你决定
有人在说话,又听到幻听了。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神选之人』啊
百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啊
选择的确利在你手中
6
莱庇斯族的一天,是随着黎明开始的。负责食物的人准备早餐,一手照料有两百人的大家族。早餐是在玉米粥内放入腌制的仙人掌,或是小鱼、淡水贝之类的配料。虽然只有一次,曾在玉米粥内加入用羊血做的血肠,但那玩意儿实在咸到让舌头整个发麻。
用完早餐,众人便开始进行各自的工作。年轻人出去打猎、到马提尔湖打水、或带羊到山丘上,纷纷离开村子。在那段时间,小孩就交给老人照顾,老人则一边编笼、织布,同时照顾小孩。
由于没有人下田,因此我在好奇之下提出疑问,结果得到「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的答案。看来只要播完种,剩下就顺其自然的样子。在这种干燥的土地上也不浇水,植物真能生长吗?话说回来,能够这样连日吃玉米过日子,倒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就是了。
在早餐结束后,负责食物的人也立刻为下一餐做准备。中午吃的是用玉米粉制成的面包。当面包烤好的香气开始飘散,孩子们也纷纷聚集过来。大人们也在工作的空档来拿面包吃。
在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年轻人也回到村里。晚餐是由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而定,有时是在用羊奶炖煮的玉米粥内加入烤鱼,有时则是加入兔肉或鸟肉。
他们虽然饲养了过百头的羊,但似乎规定只有在祭典时才能宰杀。在我掉下来的那天,他们便为了表示欢迎而将一头羊『解体』。羊的毛皮被制成皮垫,血制成血肠、筋制成弓弦、骨头则加工成箭头及钓钩;而羊肉则用羊胃袋制成的肉锅来烹煮,最后连同肉锅一起进到众人肚内。
最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着,他们随着日落就寝。在村子周围会彻夜生着火,并且有人守夜。有时会在夜晚听到像是野兽远吠的声响。我向山羊询问是否会有夜袭村子的野兽,而他笑着回答道:
「在山谷那里虽然有狼,但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状况,否则牠们不会下山。不过现在是野牛恋爱的季节,为了避免牠们成群冲进村里,所以我们才要生火。」
莱庇斯族的个性不拘小节、直率、令人难以置信地心胸宽大。虽然当中有像游隼那样完全把我当外人对待的人,但几乎所有人都会以轻松的态度向我攀谈。
「吃过了吗?」
「肚子饿不饿?」
这类的问题一天会被问超过一百次。
「你得多吃一点。」
「你太瘦了,吃太少啦。」
这类的建议每天也会听到超过一百次。
「你们脑袋里只会想跟吃有关的事吗?」被我这么一间,他们笑着答道:
「肚子能填饱,就是幸福啊。」
我在圣域时从没挨饿过,但也从未认为吃饱就是幸福。自从我在这里生活之后,虽然想法不是立刻有所转变,但也渐渐能够明白他们所说的意思了。为了生活而工作、吃饱,然后睡觉姑且不论这是否就是幸福,但我能从其中深切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这段时间我一直寄住在山羊的霍根内,虽然没有人要求我工作,但继续这样吃白饭也让我感到心虚,因此我开始帮忙山羊工作。讽刺的是,我在药草园涉猎到的知识,竟在这时派上用场。看来那个叫伟大意志的家伙,准备得还真是周到。
不熟悉的床铺与不熟悉的食物,以及连日没有休息,不断在岩地与山丘间行走的生活。
尽管身处在这无论何时心脏发作都不奇怪的状况下,我的心脏却一次都未出声抱怨。对这件事感到最为惊讶的,正是我自己。
「因为你吃了玉米,让大地之气聚集在体内啊。」山羊这么解释道。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打从心底相信这么夸张的说法。不过,这里确实有着某些超越圣域医疗技术的东西,这点是肯定不会错的。
莱庇斯族的村里,有超过两百名族人在其中生活。负责统领族人的则是身为酋长的黑鹰,与十二人组成的人圈。组成人圈之一的山羊是医术师,负责为莱庇斯族进行健康管理的工作自然是不在话下,他同时也是负责倾听各种烦恼与心事的谘询者。
某一天,我受工作忙碌的山羊之托,独自去采集鼠尾草。我离开村子,朝山丘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我。
「喂!」是钩爪。「我也一起去吧。」
他在族人中也是个特殊的存在,没有固定的工作,只在高兴的时候做高兴做的事。尽管感觉是就算挨骂也不奇怪的人,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人为此感到生气。
「为什么你没有工作呢?」
「我是小丑,让大家笑就是工作。」
钩爪得意地挺胸说道。但由于动作太过夸张,让他整个人朝后摔了一跤。如果这不是刻意的,那就某些角度来说,他真的是无药可救。
「没错,你真的很有趣。」
「对吧!我就说吧!」
「别那么得意。我刚才是在讽刺你,那才不是称赞。」
「别害羞嘛。再多称赞点啊。」
钩爪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只见他哼着旋律,就这么从鼠尾草旁走了过去。
「喂!你要上哪儿去?」
「咦?」钩爪在想回过头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唔哇!」接着便发出哀叫摔倒。
「你真的很会摔跤呢。」
「嘿嘿嘿很厉害吧?」
「那不是称赞。」
我朝他伸出手,而他也拉住我的手。
在那一瞬间,我有一半的视野突然转暗。
钩爪站起身子之后,便放开了我的手。就在那同时,视野转暗的错觉消失了。我望着钩爪的眼睛,是对漂亮清澈的褐色双眼。但他双眼的焦点却让人隐约感觉没有对称。
「你眼睛不好吗?」
「啊嗯。」
钩爪有些困惑似地皱起眉头。
「我想就算要瞒你也瞒不住,所以干脆就说了吧。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最近连近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了。」
钩爪说完这些,便嘿嘿地笑了。
「这不是能笑着说的事吧?你这样搞不好会失明不是吗!」
「好像是呢。山羊也跟我说过,他说我这已经没法治了。」
面对我严厉的态度,钩爪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就算我眼睛看不见,我也有自信能让大家笑。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说,你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阿撒兹勒。」
「少囉唆。况且你不是看不见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了?」
「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我的直觉很好,耳朵跟鼻子也很好,我知道你现在快痛哭流涕了。」
「我、我才没哭!」
「别生气嘛。会为别人哭的人是好人,你是很好的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呢。」
钩爪说完露出笑容。这家伙无论何时都在笑,无论是高兴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就算在临死的瞬间,他也肯定会笑吧。
「你还在哭吗?」钩爪将头凑过来,望着我的脸。「你真让人伤脑筋呢。要吃面包吗?」
「我连早餐都还没消化呢,再吃就要吐了。」
「别吃到吐;吃就别吐。」
「这真是名言。我会记住的。」
我笑了。尽管对于只能笑的自己感到不耐,但我还是笑了。
「很好、很好,就是要这样。」
钩爪点了点头,大声笑了起来。那是没有任何忧虑的笑声。他的笑就像太阳,就连听到他笑声的人,内心也会因此感到温暖。如果我也有那样的能力,或许就不用让加百列露出那种表情了。
为了逃避那样的情绪,我开始动手采集鼠尾草。我按照山羊所交待的方式,不固定在一个地方采集。在稍微摘采一些之后,便改变地点。向大地一点一点地借用力量。这样的思想不只在采集药草上,在他们的所有生活上都是共通的。
「我们是大地之人。」钩爪这么说道。「你应该还没有见过莱庇斯族以外的部族吧?但是,在这大地上有上百个部族。那些人全是我们的兄弟,是大地之人。」
钩爪开始跟我谈到其他部族的事。
在西方高原放牧数千头羊的拉特洛族;居住在东方森林内的狩猎民族,内姆斯族;而居住在南方的门布伦族,族人全是优异的舞者。
「我们莱庇斯族约有两百人,以一个部族来说算是一般规模。以游牧民族来说则算是较大规模的民族。」
「游牧?你们不是定居在那里的吗?」
「不是,每年三次,我们会在马提尔湖附近移动。现在是为了替玉米播种,才刚从南方到这里没多久,之后为了让羊群吃饱,我们会朝西方移动。等到沉睡之月,又会到南方去。」
「那些霍根怎么办?每次都得重盖吗?」
「对,只要有两名男人,三天就能盖出霍根了。」
钩爪还告诉我,虽然他们是游牧民族,但他们移动的范围仅限于马提尔湖附近的土地,除了偶尔会遇见在全世界旅行的梅尔卡特族之外,几乎不会与其他部族碰面。
「但是每三年会有一次所有部族齐聚的祭典,虽然我也只去过一次就是了。」
钩爪表情陶醉地说道。
「在结实之月,卡莉塔丝圆满之夜,各个部族会从世界各地来到卡内雷克莱碧斯。为了选出在那之后的三年里,作为『大地之钥』的歌姬。」
7
安格斯在洞窟内睁开眼睛,此时天色已经完全转亮。虽然安格斯感觉全身僵硬,关节也有些不听使唤,但光是在这样的寒冷中还能保住一命,就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
安格斯捡起书,爬出洞窟,强烈的阳光射入眼内。或许是因为突然来到亮处的关系,眼睛深处感到阵阵疼痛。
安格斯走了约半天时间,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岩形。确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迈开步伐。
一直到傍晚时分,安格斯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小屋。获救的安心感与没能发现地图师独自回来的罪恶感,交杂在他的心内。
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发现有东西在小屋前晃动。原来是一匹背上挂有行囊的马,正独自站在小屋前。那是瓦尔特的马。他来了,真快。应该是接到鹦鹉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了。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跑了起来,虽想放声呼喊瓦尔特的名字,但飢渴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安格斯在小屋前跌倒了。他的双腿颤抖,无法立刻起身。小屋前的马匹不知为何情绪激动起来,胡乱踱着前脚。接着那马脖子一甩,嘶叫一声,突然发狂般地逃跑。好不容易才刚站起身子的安格斯根本无从阻止。只见那匹马冲下山坡,跑向岩壁后方离开了。
那应该是匹聪明、总是听从瓦尔特命令的马。这让安格斯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抱着不安走进小屋。尽管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但暖炉里却没有生火,油灯也没有点燃。
「瓦尔特。」
在充满不安地呼喊之后,安格斯惊觉到事态不妙。他发现摆在桌上的地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黑色宽边帽。那是最近瓦尔特十分中意,经常戴在头上的帽子。
这让安格斯背脊感到一阵发寒。
瓦尔特上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留下马匹回到镇上。他肯定入山了。他带着那份地图前往伊欧迪恩山了。虽说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但山顶仍积着厚雪。并且还会频繁地发生表层雪崩。在小屋附近倒还好,但如果再稍微多深入山区,瓦尔特大概连方向都难以分辨。就算身边带着地图,在缺乏地标的大峡谷中,也无法有多大帮助。
「我得去找他」
安格斯勉强撑着身子朝外走去,但没走几步,他便倒在地上。就算内心如何焦急,身体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瓦尔特」
安格斯朝小屋门口伸出手。在阴暗的四角形出口彼端,鲜红的太阳正逐渐西沉。天空就像是鲜血般一片赤红。
安格斯的视线转暗,他的意识在哀号声中被拖入黑暗。
当安格斯下次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近天顶的位置。过度的飢饿让安格斯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但安格斯不顾难受,立刻起身冲向屋外。
「瓦尔特!」
他对着山里大叫。
「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瓦尔特!」
虽然安格斯的声音几近哭泣,但他还是使尽全力大吼着。然而就算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得到的回应只有回音。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瓦尔特传回的声音。
没过多久安格斯面临了一股近似放弃的冷静。
就这么直接去找他,也只是让自己力尽倒地而已,既然这样,那就先恢复体力,做好准备再去找他吧。安格斯回到小屋内,开始为自己准备食物。在吃过东西之后,安格斯那天便随着日落就寝。
隔天一早,安格斯吹响口哨,叫来鹦鹉。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瓦尔特,待在那里别动。」
鸟群飞向空中后,安格斯便追着鸟群出发。但是没有翅膀的他无法翻过岩山,很快就追丢了鸟群的踪影。
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在溪谷中走上一整天。到了隔天、甚至再隔天,他仍为了寻找朋友的身影,四处在溪谷内寻找。然而最后只能在什么发现都没有的状态下,度过这一天天的无情时光。很快的,仓库的储备粮食就开始见底了。
这迫使安格斯必须做出选择。
要继续寻找两人的下落,然后死在山里吗?
还是要放弃寻找他们,自行下山?
安格斯的心产生动摇。如果离开这里,那段愉快的时光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烦恼了数天之后,安格斯做出决定,他将图腾板、用最后一些小麦烤成的面包、还有些许的金钱塞进布袋内。
小屋内还留有大量的书本,其中还有几册珍贵的完本。安格斯明白只要将那些拿去书店,就能过着一阵子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是安格斯放进袋里的,只有母亲交给他的那些书本散页,还有那本在洞窟理发现的褐色封皮书。
这本奇妙的书虽然装订气派,内容却全是白纸,就算拿去书店,也连一歇尔都换不到。尽管明白这点,但他总认为自己能在雪山里保住一命,是因为这本书的关系,就算不能换钱,安格斯也无法把这本书丢下。
安格斯隔天起了一个大早,在用完在这里最后一次的餐点之后,便将炉火弄熄,离开小屋,并关好门窗。
他站在小屋前,仰望着顶着雪的伊欧迪恩山。这让他回想起在去年春天,在同样仰望着那座山时,和瓦尔特的对话。
「你说你把书架上的书全部看完了吧?」
「嗯。」
「那么,有那本『萨基尔之书』吗?」
那是过去地图师曾说自己发现、并在其中提到欢喜之园的梦幻书籍。
「没有。」安格斯回答道。「不过,既然是那么特别的书,或许是藏在其他地方吧。」
瓦尔特没有立刻回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或许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个人只是想逃离生病的妈妈;就像我想逃离那个人身边一样。」
「怎么可能!」不是那样的!安格斯想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无法说出口。见到安格斯有这般反应,瓦尔特略显寂寞地笑了。
「无论是欢喜之园,还是术文,都只是飢饿与寒冷让他看见的幻觉而已。欢喜之园只存在于那个人的脑中。」
「不是那样的瓦尔特。」
这次安格斯毫不犹豫地说出否定的话语。
「欢喜之园是存在的。一定存在于这座山的某处。地图师回到那里了,瓦尔特被天使所救,现在也在那里。」
安格斯闭上眼睛,发自内心期望这是事实。
「我要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修缮师。所以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我们找一天再会吧。」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来自远方的鸟鸣声。安格斯抬起头,朝向山中喊道。
「瓦尔特!我们是朋友!无论在哪里,就算我们长大,这件事也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安格斯说完,便迈出步伐离开溪谷。途中安格斯多次停下脚步,回头观看。没走多久,那老旧的小屋便被岩石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安格斯沿着山路顺溪谷而下,路上靠溪水解渴,用面包果腹,有时则摘未熟的苔莓来吃;入夜便用薄毯卷着身子,睡在岩阴下。
两天后,安格斯看见细小、反射着阳光的溪流沿岸有座村庄。那是冯斯村与莫尔斯莱碧斯一样,是靠蓝染织品维持生计的小村。
安格斯此时已经走得十分疲惫,双腿僵硬得像两根木棍。农舍、仓库都好,安格斯想要稍微休息一下。他就这么拖着蹒跚的步伐,朝冯斯村走去。
但是,安格斯在半途停下脚步。去那里也没用。在西部山岳地带,没有村庄会接纳拥有白发蓝眼的人,最后只会落得被丢石头赶离村子的下场。
安格斯沿河继续朝前走去。融雪让恩德河增加了水量,使河水变成十分湍急的急流。莫尔斯莱碧斯就在这条河的下游。安格斯在这时想到,自己离家已经超过三年的时间了。如果我回到家里,妈妈和哥哥会说什么呢?他们会高兴吗?还是生气地问我「为什么回来」?
安格斯抵达莫尔斯莱碧斯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深夜,路上没有人影,整座城镇都在沉睡。这让安格斯感到安心。他不想遇见镇上的人,可能的话,他也不想与父亲碰面。
安格斯站在那令他怀念的自家门前,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正在说「我应该直接离开」。可是在出发前往巴尼斯顿之前,安格斯想再见凯文一面。如果是凯文的话,不会有问题的,凯文不会赶我走。
安格斯绕到自己家的后方。那里是哥哥与自己就寝的房间。安格斯伸手去推窗框,窗子应声被推起。
安格斯从窗户爬进房间内,一名男子睡在窗边的床上。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许多,手指上染有蓝草的颜色;方形的下颚、稍微变短的黑发。安格斯许久未见的凯文,样貌竟与父亲像得惊人。
「凯文。」安格斯小声呼唤道。「起来。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凯文动动身子,发出低沉的声音睁开眼睛。他刚睡醒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这怀念的感觉让安格斯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凯文,抱歉得这样叫你起来。」
听安格斯小声地这么说完,凯文突然睁大眼睛。只见他猛然坐起身子,伸手紧握住安格斯的双臂。
「安格斯?你真的是安格斯?」
「嗯嗯。」安格斯点了头。「好痛喔,凯文手放开啦。」
「可恶!让人家这么担心!」凯文紧紧抱住安格斯。「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因为你没有回来,老爸甚至连你的坟都弄出来了!」
那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吼着「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父亲,再次从安格斯脑海中浮现。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但在这里不太好吧。」
「嗯对!没错!」
凯文总算放开了安格斯。
「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我们到外面聊吧。」
等凯文换好衣服之后,两人便从窗户溜到外面。两人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虽然卡莉塔丝躲在云后不见踪影,但从云缝间还能看见欧迪姆露脸。月亮彷彿一只注视着两人的冰冷之眼。
两人走出城镇,来到河边,避着河水溅起的水花,并肩坐在较干燥的草地上。
「你这段时间究竟上哪里去了?你去巴尼斯顿了吗?」
「没有,其实」
安格斯将离开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凯文。凯文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安格斯叙述这段经过。
「是吗?原来你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啊。」
凯文让自己躺在草地上,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见凯文仰望星空的双眼有些空虚,使安格斯内心感到一阵不安。
「出了什么事吗?」
「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在你离开之后,这里竟然一如往常到让人厌烦的程度。我和老爸染布,妈妈则去纺纱,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这样啊。」
「因为怕老爸生气,所以我们都没说,但无论是妈还是我,都一直在担心你。」
这是真的。凯文表情严肃地说道。
安格斯点了头。听到这句话,让安格斯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躺在草地上的凯文转过了头,仰望着安格斯的脸。
「你打算回家里吗?」
「不,这次我真的打算去巴尼斯顿了。天一亮我就走路到隔壁镇去,在那里搭驿马车。」
说到这里,安格斯低下头,小声补充道:
「我不想见爸爸。」
「或许那样也比较好。你还活着的事,就由我的嘴来清楚让他知道吧。」
「嗯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傻瓜!」
凯文坐起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臂箍住安格斯的脖子。
「好难过受不了了啦!」
「喔?这么快?你这样就投降啦?」
「因为和以前差太多了!」安格斯拍了拍凯文的手臂。「被这么粗的手臂掐住,真的会死掉啦!」
「因为我每天搬运丝线的关系嘛。」
凯文笑着松开手臂,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凯文僵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的右眼那是什么?」
「咦?」
凯文将手伸向安格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安格斯脑中响起了警报。不可以让他接触到那个东西。藏起来!快!把那东西藏起来!
安格斯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凯文的手臂。在挣扎过程中凯文的手擦过安格斯的眼皮,手指触碰到了右眼的眼球。
「唔!」
凯文就像是被烫到般猛然退开。安格斯则用手按着被摸到的右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着彼此,一动也不动。在紧绷的紧张感中,双方凝视着彼此的脸。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
打破沉默的人是凯文。
「这种满是灰尘的城镇,我早就想离开了。我想见识广大的世界,我想看更多的书,我想要学会怎么写图腾。」
凯文目不转睛地凝视安格斯的眼睛,话语则像是溃堤般不断倾泄。
「但是我看不懂图腾码。我和安格斯你不一样,我没有才能,只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能就这样像老爸一样活在这里,像老爸一样死在这里。」
「凯文?」
情况不对劲,哥哥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看书,也无法去买影像报。我得每天染丝,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娶个镇上的女孩,生个孩子。无聊的人生。和老爸一样的人生。老爸现在所走的,就是我二十年后走的路。」
凯文开始发狂似地摇头,视线却始终凝视着安格斯的眼。
「我一无所有,只有染色的知识。一旦离开这座城镇,那种东西一点价值都没有。我无法离开这里。我也只能变成像老爸那样。」
「不会的!」安格斯说道。「我们一起走吧!凯文!妈一定会明白的。我们就这样一起到巴尼斯顿去,我们两人一起成为书商!」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你拥有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妈妈的爱还是图腾的才能,你拥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
「我也很羡慕你啊!我好想和你一样强壮,想被爸爸夸赞。你才拥有一切我所没有那些我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啊!」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河水奔腾的声音打乱了夜晚的寂静。
「是月亮。」
凯文说道。云随风飘动,卡莉塔丝露出了脸,月光照耀着凯文的身影。但安格斯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光亮。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在凯文身上看见那名为虚无的东西。
「映照在水面的月亮明明近在眼前,却怎样伸手都无法抓住。」
凯文话才说到一半,便已跑了起来。他一路朝激流奔腾的恩德河跑去,冲下土堤。
「凯文!」
安格斯吶喊道。
「别这样!凯文!」
凯文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慢下脚步。凯文那跃入涨潮激流中的背影,转眼间便被波涛汹涌的急流吞没。
「有人吗!快帮忙救人啊!」
安格斯几近疯狂地向镇上的人求救。然而被安格斯叫醒的莫尔斯莱碧斯镇民,却将他抓起来,关进仓库。
「凯文才不是会自杀的人!」
「我看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
安格斯无法反驳。
在仓库里有一把老旧的柴刀。安格斯用袖子擦了擦刀刃。他从取回些许光泽的刀刃上,看见自己反射在其中的面孔。
「这是什么?」
安格斯看见自己右眼的虹膜中浮现着一个红色的图样。在阴暗的仓库当中,那个图样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看见图样的瞬间安格斯明白了。
凯文之所以发狂,就是因为碰了这个。安格斯立刻撕裂自己的衣服,用破布条将右眼遮住。
接着安格斯敲打仓库的门,大喊着要人放他出去。因为安格斯感觉自己若不那么做,就会因不安而崩溃。然而无论他如何喊叫,就算一直叫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做出回应。没过多久,安格斯便用尽力气,抱腿缩在仓库角落。
安格斯额头顶着膝,在内心祈祷。
不管是山神还是住在拉堤欧岛的天使都没关系,请救救凯文。就算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也无所谓,所以,请让凯文回来吧。
夜晚过去,太阳升起,接着另一个夜晚到来。
镇民在遥远的下游发现了凯文的遗体。
告诉安格斯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个名叫卡方,和凯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凯文他不可能会自杀。」
卡方语带憎恶地说道。
「是你把凯文带出去,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的。对吧?」
安格斯无法否定。
「是你害死他的!」
一定是这样。
「我不会放过你的。不只是我,全镇的人都不会放过你。我们会把你吊起来示众。你认命吧!」
卡方丢下话,便转身离开。安格斯听见关门上锁的声音。被留在仓库里的他再次抱腿坐了下去。
凯文是那么地坚强、亲切,他根本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
「是我害的。」
要是我没回来,要是他不和我说话,他就不会死了;要是我没把他带出去,就这么直接离开,他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凯文!」
现在道歉也来不及了,凯文已经死了。尽管这份悲伤让安格斯感到胸痛欲裂,但却不知为何,留不出一滴泪水。自己这样的反应只是让安格斯倍感难受。
门外传来了开锁声。镇上的人来杀我了,也好。安格斯这么想道。如果能够逃离这份痛苦,我希望能死得越快越好。
门开了。
「安格斯?」
那是令安格斯怀念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母亲荷莉。
「妈妈?」
安格斯激动地站了起来,荷莉也立刻冲到安格斯身边,将手上的书塞给安格斯,并在他口袋里塞入几张纸币。
「你快离开这里!大家都去接凯文了,现在人不多。」
「可是」
「安格斯,看着你实在让我感到难过。你会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抛下的梦想」
泪水从荷莉眼中夺眶而出。
「我好想那段和艾迪一起度过的日子。可能的话,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原本应该是要更加幸福才对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安格斯无法回答。
荷莉没有擦拭自己的泪水,只是伸手推着安格斯的背。
「快!走吧!」
「等一下!妈妈!我」
「快走!我不想看到达奈尔对你下手!」
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听见在自己内心深处,有某个东西发出了破碎声。
这座城镇甚至连我的死亡都不接受。
安格斯冲出了仓库,就这逃离了莫尔斯莱碧斯再也没有回来。
「我所听到的,就到这里。」
话说完,爱德莲便将杯中的酒饮尽。虽然她还想再倒新的琴酒,但酒瓶却已经空了。爱德莲叹了口气,将酒瓶放在地上。
「在那之后,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又去了哪些地方,安格斯就没跟我说了。所以,他为什么能看见书姬,又为什么会开始想四处收集术文,我也不清楚。」
爱德莲耸了耸肩,望着坐在自己眼前的赛拉。尽管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间,赛拉仍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书姬的存在,毕竟拥有自由意志,会与人对话的书,用常识是无法想像的。结果安格斯对我露出了他那遮住的右眼,并要我碰触。」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妳真的碰了?赛拉的表情像是在发出这样的疑问。
「所以说那时候我根本不信啊。」爱德莲苦笑道。「虽然说是咎由自取,但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经验。毕竟没有什么事情要比面对自知无法实现的希望更加难受了。」
爱德莲说到这里,让身子靠到了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目不转睛注视天花板的爱德莲小声继续说道:
「我以前很喜欢荷莉。」
爱德莲将手放到自己额上。
「至今都没有去找她,是因为我在生她的气。因为我对荷莉没有选择我,而选择那个西部乡下人的决定感到生气。安格斯的右眼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爱德莲坐直身子,接着拿起桌上的香菸盒,从其中抽出一根菸。
「不过,也因为看清事实,才让我得以放下;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帮助身为她儿子的安格斯;因为那样,我才会想要帮助那个欠缺干劲、看起来也靠不住、就算到了现在,也绝对谈不上乐观的那个孩子。」
爱德莲含着香菸,用火柴点了火。将口中的烟吐出后,便用手指夹着香菸,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术文的影响力相当可怕。收集术文的旅程伴随着危险,更不用说让术文寄宿在身上他一直都在与发狂为邻。」
爱德莲凝视着赛拉的脸。
「所以,如果妳想要和一般人一样的幸福,劝妳还是放弃安格斯吧。我想说的话,妳懂吗?」
赛拉凝望着爱德莲,缓缓点了头。
在她那红褐色的双眼内蕴含了坚定的决心。
8
莱庇斯就像是相处许久的朋友般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欢笑、并给我饭吃,而我也慢慢地逐渐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这里要学、要记的事情实在数之不尽,生活也很艰难,不工作就无法取得食物。白天热到全身发烫;晚上则冷到必须全身包着毛皮。
但就算那样,每天的感觉仍十分新鲜,时间经过得十分快速。原本那么厌恶的项圈,也逐渐不再在意了。现在我反而想感谢有这东西。他们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如果没有项圈抑制,或许我的思念波会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也不一定。
这个项圈只有能接触刻印的人才能解开。由于地上没有刻印,因此只要我一直待在地上,就没有任何人能将项圈解开。这样正好,我不想再做出像是扭曲他人精神般的行为了。
没过多久,他们的历法便从播种之月来到另一个名叫生长之月的月份。大地都被草地覆盖,灌木枝也开始长出娇小的树叶。就钩爪的说法,生长之月似乎是一年最美丽的月份。
在这般生活的某一天,一名伤患被抬进山羊的霍根。那是一名躺在羊皮担架上,脸上没有血气,手按着左肩的男人。
「钩爪!」
我立刻朝他跑去。他的脸肿了起来,全身也到处是瘀伤跟擦伤。这不是他平常摔跤造成的伤痕,是有人对他施加暴力的痕迹。
「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
「是游隼。」搬他来到这里的年轻战士学徒,态度狼狈地说道。「钩爪经过我们训练的地方,然后游隼突然发起脾气」
游隼那个有红褐色眼睛的女战士。
我站了起来。这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狠狠修理她就算办不到,不对她发出一声抱怨,怎样都难以平息我的心头怒火。
「好痛、好痛喔。太痛了,痛到我都想倒立了。」
听见钩爪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躺在地上担架上的钩爪微微睁开了眼睛。
「别那样,阿撒兹勒,你会反遭人家修里的,会被修理得像蒸面包一样,变成圆圆一球。」
钩爪说到这里扬起嘴角,发出嘿嘿笑声。
「白白嫩嫩的蒸面包。虽然似乎挺好吃的,但你应该不能吃吧。」
「你这个傻瓜!」我紧咬着牙。虽然明知血压上升对心脏不好,但我仍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你到底在笑什么!就算你是小丑,被人欺负成这样也该要生气吧!」
「既然那样,你就别生气啦。」
钩爪试图发出笑声,但却没能成功,只能挤出扭曲的表情。
「老姊会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父亲是传说的战士红鹰。无论是母亲还是亲戚,也全是了不起的战士。可是,只有我无法成为战士。」
等一下。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游隼她是你的姊姊?」
「嗯。」
莱庇斯族就像个大家庭,只要是小孩,无论是谁的孩子,大家都会说是我们的孩子。要学习工作的时候,也会和别人的孩子在同一间霍根里生活。虽然彼此有血缘的人家霍根会彼此相邻,但他们其实并没有特别重视家系或血统。在这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而我认为他们之中的钩爪,更是比任何人都要享受自由的人。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钩爪是在心里和孤独交战,我明明就近在他的身边,却一直都没察觉这件事。可恶!我算什么天使。连朋友的烦恼都没能察觉,这算什么最强的精神感应力。
「你别太在意,阿撒兹勒。」
钩爪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心声般这么说道。
「被老姊揍是常有的事,习惯了、习惯了。」
我试图出口反驳。
但山羊制止了我。
「阿撒兹勒,如果你有闲工夫生气,那就去打水。」
他将水桶塞到我胸前。
「回来之后把打来的水烧热。天气很热,要是伤口化脓就麻烦了。」
我硬把差点出口的话吞了下去,抓了水桶便朝外走去,放任愤怒一路跑到湖畔。虽然很快身体就感到难受,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因此,当我抵达湖畔的时候,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最后我站不住身子,当场跪了下去,手按住胸口调整呼吸。这里没有药,如果发作,那可就完蛋了。
往返不断的波浪声
请安抚我的心跳
当心爱的人在我心中浮现
请安抚那高声的心眺
清澈的歌声传入我的耳中。
那歌声就像是轻抚过湖面的微风,带走了愤怒的灼热。胸闷的感觉登时消失,呼吸也轻松许多。
一名女性朝我走近。褐色的肌肤上垂着她缓缓弯曲的长发,像玩偶般端整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是后悔。
到目前为止,我曾有好几次尝试和她见面,却连想好好看见她的身影都办不到。而现在没有人跟在她身边,她独自站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那么慌张?」
那是让我背部发麻的美丽音色,琥珀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从上方注视着我。感觉自己的神智彷彿快被拖入那对眼中,我连忙移开视线。
「看就知道了吧?我是来打水的。」
我刻意用了粗鲁的语气,接着站起身子。
「钩爪被游隼揍了,伤得很重,需要立刻治疗。」
尽管这样,她仍不为所动。
「那就快点吧。」
只见她捡起我掉落的水桶,打算汲取湖水。我从旁伸出手,抓住了水桶的握柄。
「妳放手。我来拿。」
「两人一起比较快。」
于是我们两人就这么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她就在我的身边,她的头发触碰到了我的肩膀。那莫名地吸引我的注意。我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急促跳动,由于忍受不了沉默,我开了口。
「在我快摔落湖面的时候,我听到了妳的声音。当时,妳说的那个名字就是我的真名吗?」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她用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
「我在湖畔看见你掉下来。但是,你几乎掉在湖中央,就算在湖畔喊叫,声音也传不到那里。」
「妳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她也没有理由说谎。那么,我所听见的那个声音,究竟又是什么?
「别突然停住,蠢货。」
她就算是叱责的话语,语调也感受不到起伏,欠缺魄力。
「你不是很着急吗?怎么还不快走?」
「对、对不起。」
我再次迈开脚步。
我们握着水桶提柄的手彼此接触。
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突然涌现,感觉彷彿被人拨响了张在心里的弦
「真奇怪。」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和你在一起,胸口感觉怪怪的。」
琥珀色的眼睛仰望着我。
「白人全都像你一样,会用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吗?」
「彼此彼此。」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内心的动摇,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回道。
「妳的歌声拥有和强心剂一样的效果,对我来说,妳才不可思议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