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城西南有山,立大沽河之畔,因其形如老犬蹲卧,故唤作‘蹲犬山’。wenxue循山麓野径而入,行十数理,有一谷坳,掩映老树怀中,终年人迹罕至。
这日晌午,入山砍柴的樵夫隐隐听到有‘隆隆’雷声于谷中传出,又见有野兽仓惶逃窜,便疑是有凶兽或妖物出世,当下不敢多停,撇下柴担往山外跑去。
此时谷中有一少年四肢着地伏身吐纳。他每一吸气,两腮和胸膛便高高隆起,周遭落叶俱都被吸得飘荡过去;待呼出气息时,又声若雷动,直震得身周枯草、落叶俱成齑粉,再被那吐喷出的气息荡开老远。
这少年身着一件肥肥大大、破破烂烂的黄麻袍子,腰间一束皂布紧紧扎着。若叫久在登州城市井中厮混的人物见了,定会奇道:“咦!这不是邓钧那小子么!何如有了这般本事?”
原来,自柳家婆娘产下鬼胎那日,邓钧便避过旁人耳目出了登州城,一头钻进了蹲犬山中这处谷坳。他思忖那一双蛤蟆精怪虽然头脑发呆,却非真个分不清好赖,于是也未按温道人指点的那般去诈取它俩的内丹,只把那“三全齐美”说法讲给蛤蟆兄弟听了。而后倒也简单,蛤里青与蟆里紫自家拿了主意,情愿依这法子将内丹留给他作奠定道基之用,又传了他吐纳炼气的法门,只求转世投胎之后能得邓钧接引,相助点醒前世灵智,要以人身与那温道人分个高下。
待那蛤蟆兄弟神魂出窍去投胎做人之后,邓钧便依着它俩教授的吐纳功法祭炼两颗内丹。其间不饮不食,到如今已有三十六日光景,只待再过上一两个时辰,等那两颗精怪内丹化成精纯元气,他便可倚之奠定道基。
日正当午时,邓钧猛地喷出一口在腹中酝酿了许久的气息,两颗龙眼大小的蛤蟆内丹也被一并喷吐而出,滴溜溜悬在半空。片刻之后猛地相互对撞。但听“噼啪”一声炸响,邓钧抬头望去,见那两颗内丹已然化为一团青紫交杂的烟雾。他奋力一吸,烟雾便分作一青一紫两股各自钻进了鼻窍,经十二重楼入肺,又沿着血脉、经脉贯穿而下,周身游走一遍之后,二气混杂交缠,盘踞丹田之中。此时,邓钧面生喜色,仰天呼道:“成了!”
常人修道炼气,总有许多关隘迈过。当中第一个关被称作“归元”,乃需以种种吐纳搬运之法在自身之中缔造丹田气海,日后炼气时所收摄积累的天地元气便皆投于此处,需调用时也以此为发端,通过周身经脉运行。待归元这关功行圆满,周身大小经脉便悉数贯通,自此体内便时时有元气循环流动,如江河湖海水脉贯通,自成一小周天。
每有江湖游侠,身怀飞檐走壁之奇技,能发元气内力击人于丈外,皆属懂得吐纳的炼气之人。只是若无高人指点,那江湖中的武林人士便鲜有能自悟高深法门的了,当中九成九的都要止步于此,待寿限到了便也与常人一般化作黄土归于大地。
若是能更进一步,打通体内天地之桥,便可使自身元气与天地元气相合,炼气修行之人称此为“先天”境界。乃因修为到了这一地步,人便可不赖于饮食呼吸,只靠内外元气沟通便能存活,便如婴存胎中。因不需五谷果腹,身体自也不会受到腐食积毒侵害,能使人延寿百年。
归元一关,从初涉到圆满,因个人资质不同、修行法门不同,大抵需耗时十年至一甲子光阴不等;先天一关便更难说,积累元气还在其次,更需机缘、悟性。资质平平的炼气修行之辈,往往在这两个关卡耽上一生。
有那资质好、机缘的好的炼气士,一旦达成先天圆满,便可将自身元气化作法力,从此铸就道基,可以运用法术,这才真正算是炼气修道士之士了。
温道人指点给邓钧的法门,便是用蛤蟆兄弟两颗内丹做引子,借助它俩历时数百年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力洗刷自身,在短短三十六日里疏通周身经脉,使他脱胎换骨;待得全功,又把那两颗金丹返还本源,抛除蛤蟆兄弟经年积累的妖气,只取其中一点精华元气投入他丹田气海里去做种子。这般一来虽是浪费了精怪内丹中九成九的法力,可剩下那点精华却也足以将邓钧炼气层次一举推至先天大圆满境界。
比之常人,邓钧修行上省了数十年光阴的力气,自是当得一步登天之说。从一介市井顽童脱变成身具法力的炼气士,这般境遇如何不叫人欢喜?也难怪他此时不自禁地欢呼。
只是造化之中万事万物皆具阴阳两面,两颗内丹中所蕴的法力虽为邓钧奠定了道基,可劫难亦随之而来。却道如何?精怪内丹乃是蛤蟆兄弟历时数百年细细打磨出来的,内中中自然夹杂着一双蛤蟆内心记忆、感悟。先前邓钧依法吐纳呼吸时还不显现,如今功行圆满化为己有,这才一齐涌上心头。
但见邓钧笑容僵在脸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便不再动了。身陷于俩蛤蟆记忆中时,他只以为自家是一只水中蝌蚪,每日里与兄弟逗弄荷芽、嬉戏鱼虾,到了夜间便环绕一弯冰冷水月呼吸吐纳,虽神智浑噩,倒也快活。待得渐渐生出手足、消却尾巴,便跃出池塘,倚仗一条反舌于草木间捕食蝇虫,在日落后“咕呱”晚霞。秋深便藏于泥浆安睡,待春来再钻出地面喘息。
直到有一日忽地开了灵智,蛤蟆便不甘再栖于池塘,要去闯那广阔天地。蹦跳百里,见了海水,顿觉这才是栖身的好去处,于是投身入海。也是好运气,正撞见黑龙将军寻海,见蛤蟆皮色有趣,便收容在麾下教化,安顿于水府做了守门小妖。
邓钧到这时才恍惚明辨了自我,只是仍旧无法从两只蛤蟆那纷乱记忆中脱离出来,便只好耐下心去旁观静看。蛤蟆的日子过得也算舒坦,每日里与一众精怪谈笑,渴了便喝酒,饿了便食鱼,闲时还可浮上水面去见识那人世间的繁华。又有见闻广博的年长精怪传授世间文字、道理,它俩浑噩听不明白,邓钧却学了个通透。
如此过了两百余年,黑龙将军因开罪渤海龙王被送上了斩龙台,水府中一干精怪怕受殃及,纷纷另投他处,只剩两只蛤蟆念着故主恩义不肯离开。之后场面便是蛤蟆兄弟联手与温道人争斗,不敌之下佯装降服,趁机偷了温道人宝贝,逃入登州城里躲进那柳家妇人胎中。
至此,邓钧已在蛤蟆记忆中困了三百余年,耐心早已殆尽,只靠琢磨一干精怪的经历聊作排遣。待蛤蟆兄弟记忆转到被温道人困于庙中时,邓钧在影像里见了自家身形,心下灵光一闪,忙道:“归位!”
山谷中,邓钧陡然睁开眼来,一个骨碌从地上翻身站起。擦了把冷汗,看了看周遭,又看了看自身体肤,见得全无变化,他这才擦了把冷汗,心道侥幸:“好在这两三百年时光只如一梦般过去了,若是与外间光景一致,我岂不早就老得死了?更亏得那蛤蟆兄弟心思单纯欲念不多,否则我身陷它俩记忆之中迷失了去,还说什么来日前途、富贵?到时蛤蟆兄弟转世之身也没人点醒,却只叫那温道人一家得了清净哩!”
世间尽多奇异事,邓钧在那蛤蟆兄弟记忆翻滚了三百年余年时光,然此时回过神来却也只过了片刻光景而已。这般遭遇却也并非他一人独有,仙流中的高人,也有用“灌顶”之法教化弟子的,乃以自家记忆、感悟为根本,施法摄取弟子魂魄入内走上一遭,用以助长其阅历、见识,磨练其心性。然此法太过凶险,毕竟人心太过诡诈多变,不似蛤蟆兄弟那般单纯,受术弟子往往迷失其间不辨自我,最终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静下心来整理了一遍在蛤蟆兄弟记忆中的收获,邓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道:“蛤蟆兄弟虽浑噩,我却也不比它俩强到哪去。若非经历这记忆中三百年时光磨练,我便还是登州城里那顽童,倚仗些许小聪明占些便宜便沾沾自喜,不知世间天地广阔……若还如那般浅嫩轻浮、顽劣跳脱,便是多了一身法力,怕也仍落不得好去。”他也不往山外走,就那么在谷中盘坐了下去,心下思量将来出路。
得了蛤蟆兄弟记忆,邓钧对炼气修行之事已然心中有数,乃知归元、先天这两处关隘迈过之后,还有合气、结丹、孕婴、元神、渡厄、返虚这六步要走,每过一关便寿元大增、神通倍涨。这却还不算完,想要历万万劫不灭,须得更进一步迈入道极之境,以身合道,这才算功行圆满,从此与大道同在,坐视大千生灭。
邓钧虽自那蛤蟆兄弟三百年记忆中得知这道途种种关隘,奈何身边全无任何记载修行法门的典籍。他自问非是悟性超群的灵慧之人,便是往日显出过几分机敏,也只是小聪明罢了,对付些个市井泼皮尚还够用,想要倚之攻克修道途中重重阻碍却是做梦。即便依着蛤蟆兄弟的吐纳法门修成一颗金丹,却也难免在百多年后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要知人毕竟比不得精怪那般天生有漫长寿元。
烦恼着该去哪家道门大派求得道统传承,邓钧一一列下出路,旋即又一一划去。只以那在蛤蟆兄弟眼中本事平平的温道人来看,他都不肯传下道统收邓钧做徒弟,更遑论别家。蛤蟆兄弟记忆中那些个名门大派,择徒各有讲究,似邓钧这般讨巧奠定了道基的,在众派高人眼中少不得要落个“根基不稳、投机取巧,后路堪忧”的评价;再者,已然有了一身法力,再去拜师便同于带艺投师,又有哪家门派肯把他当做可堪栽培的心腹弟子来对待?万无可能求得高深精奥的道法典籍。
又过良久,到天色已暗时,邓钧仍没理出个头绪。他也懒得再想了,只忖道:“哪怕寻遍天下,也总要去找一套功法典籍的,否则学那蛤蟆兄弟‘咕呱’吐纳,费力无功不说,单只那架势便丑得不能见人。只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事日后再去苦恼罢。我这一身先天法力得来容易,与旁人比也不知少了多少磨练,且先把这落下的功课补上,也好为将来打牢根基。”这般一想,他心思顿时活转了起来,“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如今也算是仙家人物了,日后要什么富贵都不难到手。这般说来,正该回城去彰显本事,叫从前那些狗眼看人低蠢物好生开眼一番才是。”
想到这里,邓钧起身边往谷外赶去。但见他抬腿迈步便能跨出十数丈远近,丝毫不觉费力,反倒越跑越觉轻快。亏得他在那蛤蟆兄弟记忆中走了一遭,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见得也多了,已知自家这些微本领上不得台面,倒也未曾自大自喜。
不一刻,邓钧出了蹲犬山,到了那通往登州城西门的官道上。此时已是金乌西坠的光景,日头虽还挣扎着不肯敛去最后一抹金辉,半天上却已能看到一弯淡淡月牙。算算时辰,城门已然关闭,他便放缓了脚步,只沿着官道漫步,倒也觉别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