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扭头看到楚衍的样子,柳眉微皱,刚刚包括之前的好感瞬间又全部降回去了。他也只不过是牡丹姐的侍童,听牡丹姐讲话态度却还这般不知所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公子哥了,果然看人不能以貌取人,古人说的真对。
“十几年前有个男人,他带着不足五岁的女儿从偏远的北央满怀抱负来到帝都讨生活,意气风发的想要在时代留下自己的名字。敬武元年那会儿,大義王朝内乱刚刚结束,正是急着稳定中央的时候,大小事务奏折文书堆积如山,于是朝廷破例修改科举制度并且开始设立翰林院,大举招揽天下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文人辅政,大大给了读书人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在那场半年内连续考完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场的举国大考中,那个男人也是千万读书人中的一位,可惜他的运气就没其他人那么好,不说被他视作囊中之物的前三甲,就连乡试他都没能考过,不过这千万的读书人里注定有大半人都是在做无用功,所以倒不能说他运气不好。”
“后来在帝都摸打滚爬的那几年,義景帝又转而抑文尚武,诸子百家几乎支离破碎,唯独儒家苦苦支撑,但依然被朝廷打压渐渐边缘化,于是以儒圣白渊为首的百余儒生在东华门前伫立,请求与天子来一场君臣之辩以求儒道于天下能有容身之所,義景帝没有令甲士驱赶,反而独自一人席地而坐与儒生们相互辩证,一辩就是三个时辰,最后那个男人路过留下一段话便敲定了这场辩论,令帝都震动。”
“不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无愧是为大恶,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无愧是为恶,为己而害人且心中有愧是为小恶;不为己而利人且心无所求是为大善,为己而利人且心无所求是为善,为己而利人是为小善;不为己而不利人且心中无愧是为性情凉薄,为己而不利人且心中有愧是为心比石坚。”楚衍不知不觉又已经下了马车顶雨而立。
牡丹笑了笑,继续说:“就是这句话彻底动摇了儒家思想的根基,男人觉得不论是为君为臣还是为人,只要不踏足前两条恶与大恶的行列,就都不应该以简单的非善即恶黑白对错论之,齐家治国当以公正二字为首,为恶不可为善亦不可,为官为君者当以后者为先,方能做到法不容情却有情的景象。于是这场辩论便没了意义,而男人也因为这离经叛道的言论身处舆论的中心,在帝都再无立足之地,苟延残喘了几年后就死了,死后他的女儿只能卖身葬父,不然男人连个坟都不会有。”
“陈常明……那个男人是你父亲?”再看楚衍已经站在了牡丹身边墓碑前。
“早知道十几年后是这副景象,不知道这个男人还会不会来冕都城,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有些可怜他。”牡丹嘴角一扬,不知道是笑男人还是自己。
楚衍摘下腰上的酒壶,里面还有昨天赢来的半壶‘醉桃花’。他学着牡丹蹲下身子,打开壶口将酒洒在了烧完的纸钱上,牡丹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嗜酒如命的男人。
楚衍接着伸手抓起一嘬灰烬轻轻揉捻,随风飘散,自言自语道:“我不讨厌读书人,可也打心底里喜欢不起来,我敬这壶酒是因为陈先生是一个例外。”
“那些急功近利的读书人除了醉酒之后无病呻吟几句怀才不遇,又有哪个能真正了解那些活着只为了活着的人?又有哪个了解那些为了生活献出自己的人?顶着伦理道德的高帽对这个那个点头评足论辩善恶,可知世间百态是一个对错说的清的?自以为洞察人间天下事,实则愚蠢至极!”
楚衍摩擦着手上因为常年握刀而磨出的深厚老茧。
“从我握刀后的那些年里,一直都是这几句话才能让我不至于半夜惊醒,陈先生的观念……才是天下百姓真正渴求的人道啊。”
牡丹扭头看向翠竹,不动声色地说:“小竹,往南五里的小路上有一颗枇杷树,你去帮我摘几颗果子来。”
翠竹跟着牡丹已经有些年头了,自然也学会了几分她的细腻心思,看了一眼主子,又看了一眼楚衍,接着很识趣的去拿起马车上那把雨伞独自往南走去。
楚衍轻轻一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生在这世道,可惜了。”
“翠竹从我十三岁起就一直跟着我,我大她四岁,这些年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的确是个不错的妮子,不过现在不太平,自己都尚且自顾不暇,也不知道还能护她多久。”
楚衍转头看了眼牡丹,接着又继续揉捻灰烬。
牡丹看着全身湿透的楚衍,好心撑伞试图帮他挡雨,被他笑着摆手拒绝。
“我本来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打伞这才只带了两把,再说了,我现在是你的侍童,哪有主子给奴才撑伞的道理。”
“道理是这么说,可我心肠软,就是看不得别人可怜。”
“你恨你父亲对吗?”楚衍突然看向她。
牡丹被楚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傻了,接着眼神都黯淡了几分,睫毛低垂。
她忽然抬头笑了起来,原来心思细腻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怎么能不恨呢?南方是很不错,富饶繁华,有山河大川,有阁楼万千,有绿水长流,有风流倜傥的男儿郎,有温柔体贴的女娇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对,南方哪里都很好,可我就是喜欢小时候的北央,那里虽然土地贫瘠北风凛冽,虽然远离中原动乱不断,但相对于南方却少了一份规矩。所以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背井离乡来帝都,为什么非要执着着名垂青史。”牡丹伸手去接垂落的雨水,继续道:“帝都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戏台,每个人都像似戏子那样按着本就写好的故事尽力表演直到落幕,即使你不喜欢这个故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可最后我还是没来得及和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楚衍站起身接过牡丹手里的伞,沿着伞骨滑落的雨水像是一层珠帘将两人遮在一起。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了我爹被我娘训斥的画面,他也是个读书人,是入赘到我母亲家的,而书生在这个家里是最不受待见的阶级,我的母亲也并没有多爱他,所以你大概可以想象到他的地位。我那次等娘离开以后偷偷给爹去送糖葫芦,因为当时很小,觉得无论谁也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就总觉得有了糖葫芦就会好。我那时问他,说娘这样不在乎你难道你就不生气不讨厌这里吗?他听完笑了,摸着我的头跟我说,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就是这样,你不一定多喜欢那里,可偏偏就总是有那么一个地方里有那么一个你喜欢的人,因为她一个人,你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
“我爹说被人喜欢是一种幸运,而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他也不会奢求更多,所以哪怕我娘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半点不甘。”
“所以你不喜欢某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也不喜欢你、也没人喜欢你罢了。这个世界很大,但要说起来也没几个人能算得上真正有个家,都是客死他乡而已。”
“看不出来你懂的道理挺多嘛。”牡丹笑眯眯的说。
“做父亲的一身文酸气,听他道理说的多了,多多少少也能拿来用上几句,但其实道理人们都懂,只不过……”
“只不过看破的却寥寥无几。”
牡丹站起身,脚蹲的已经有些麻了,她冲不远处刚刚回来的翠竹招了招手,翠竹提着雨伞小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把泛青的枇杷果。
牡丹上马车前回头看了眼墓碑,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
楚衍收起伞,抬首看向头顶,雨已经停了,天空像是被洗刷过一样干净清澈。。
他听见了牡丹说的那句话。
爹,有人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