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时分,一列只挂着三节车厢的蒸汽机车隆隆驶进沈阳火车站。列车停稳,十几名军人鱼贯跳出车厢,列队立于车门两旁。接着,一身黑色正装的梁启超携卫青步上站台。
不远处静立着一群满清官员。既不向这边招呼,也没有人上前一步。像是根本没有瞧见他们。卫青并不在意,对梁启超低笑道:“这些家伙怎么个个都木头木脑的,跟木桩子似的。”
康有为排众而出,迈开四平八稳的方步,径向他们走来。卫青明显感到梁启超全身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康有为在他们身前五六步停下,气度沉凝,冷冷注视着梁启超双眼。
两人对视片刻,梁启超轻轻避开他尖锐的目光,低声道:“康先生。”声音沙哑而干涩。康有为一抱拳,朗声道:“梁部长客气了,大清国首席谈判代表康有为专程前来迎候。请——”那个“请”字音节拖得甚长,说罢侧身让路。
梁启超迟疑片刻,道:“康先生请。”康有为呵呵笑道:“梁部长远到是客,哪里有老夫先行的道理。盛京现下尚属大清国管辖,难道梁部长此刻便要喧宾夺主不成?”再次拱手礼让。
卫青心中连声叫苦,就算他这样一个从不关心政治的大闲人,也知道梁启超原是康有为的学生,彼此间情谊深笃。若不是政见不合,两人断不会走向今日的对立局面。清廷之所以作出这个安排,其用意想必也是欲借此软化梁启超的。又见梁启超表情极为尴尬,脸上阵红阵白。显然已被康有为的冷嘲热讽弄得心浮气躁。心中暗骂康有为这老头用心险恶,不过眼珠一转,也学着康有为抱拳笑道:“康前辈真是讲礼貌啊,多谢啦!虽然我们是晚辈,不过身上担着国家重任,那就不客气啦!”他把“国家重任”四个字咬得很重,说话间又轻轻扯了一下梁启超衣袖。
梁启超这才回过神来,向卫青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挺胸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康有为将他们一行安排进宾馆,便告辞而去。梁启超站在窗前,怔怔望着他老迈的背影,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次日,康有为在谈判桌上抛出了满清的和平条款:光绪皇帝取消帝号,改称满洲国王,东三省实行君主立宪,并入中华共和国;满洲国高度自治,外交权、司法权交中央政府,内政军事仍归地方。
这份与南京政府期望大相径庭的条款,使会谈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梁启超指出,如果东三省仍保留君主制度,那么双方就失去了协商基础,满清若不从根本上改变态度,和谈将无法继续。不过私下里碍于和康有为的师生前谊,终不忍如此决断,于是双方只得围绕着君主制的问题展开了唇枪舌剑。每天会谈时间几乎都长达十小时,却收效甚微。
向来性急的卫青倒是一反常态,对这漫长的口水战争丝毫没有怨言。代表团中也只有他一人整天笑呵呵的。他常常一散会就急不可待往外跑,回来时又总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弄得人人莫名其妙。他们自然不知,卫青之所以这么热心来参加这次会谈,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和醇亲王府的丽格格相见。这两人当年在北京宴会上结识后,便互生了爱慕之心。几年来虽然只能靠着七转八绕的鸿雁传书,情谊却日渐深厚。这些日子更是经常偷偷约会,如胶似漆。所以卫青巴不得这场谈判一直谈到天荒地老,丝毫不以为苦。
二
深夜,康有为独坐书房的摇椅上,双目低垂。一盏孤灯映照出满脸褶皱上深切的疲惫。神思恍惚间,听到下人来报,说梁启超登门求见。康有为茫然应了一声,也没有起身。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至门前停住,便没了动静。过了许久,康有为微觉讶异,掀开眼帘一看,却见到梁启超垂首跪在他房门口。冷笑道:“梁部长这是何意?不怕折了老夫寿数吗?”梁启超道:“晚辈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康有为一怔,随即挥了挥手,漠然道:“你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原本就不用向我这个老朽辞行的。走吧。”
梁启超在地上叩了几个头,一只手扶着门框立起,神情落寂地站了一会,终于背转过去。
摇椅上的康有为抬起上身,凝望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心,眼中投射出深刻的感情。面部肌肉一阵扭曲,终于不可抑制,低呼道:“卓如!(梁启超字卓如)你就这样走了。”
声音虽轻,梁启超却听得十分清晰,脚底下立刻打了个踉跄。猛地回头,不顾一切扑到康有为脚下,抱着他双腿。“老师!——启超不肖,这些年来学生没有一天不想重归老师门下,我都要想疯了啊!”
康有为老泪纵横,狠狠拍打着他的头。“卓如啊!老夫早已将你视如己出,即便你做了天大的错事,老夫又怎忍将你逐出门墙。可是你不该对不起皇上啊!你对不起咱们的好皇上,我如何还能留你。我真恨不得一刀扎进你的心窝里,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
梁启超心痛如刀绞,嘶哑着嗓子哭喊道:“您杀了我吧。只要我梁启超活着一天,就不能不推翻帝制。消灭皇帝。自古忠孝不两全,我宁愿死在老师刀下,也不能再和您对垒为敌了。”师徒两人真情流露,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