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盘踞图照例展览到未时便卷了。门开窗推,一切又都恢复了平常,花香鸟鸣湛蓝的天,以及连绵不绝的海涛声都依旧。
门人弟子的惊叹声很快就被张紧的心情给压抑了下去。明日巳时的比剑已经提上了日程,所有弟子都小心翼翼地恭谨了起来。
这一日过得极快,快到仿佛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六七年后,李褐每想起来,都觉得世事只是一场大梦。
翌日天明,三个分道场的子弟都早早梳洗饮食毕,齐齐来到演武堂下等候。辰时末,沙介、石介、风介走上堂来,起先张紧的人群忽而热烈了起来,他们明白,比剑即将开始。
沙介抚了抚手,宣布了规例后就道:“比剑开始。”
按例先由徂徕山分道场和齐山分道场修炼《摄气纂录经》的弟子出剑,胜者下午再和崂山修炼的弟子比试。
李褐向堂上三名师父师伯微微颔首,便走到前来,周围的人群都稍稍退后了一步。
齐山弟子郑辰也持剑走上前来。
沙介周身笼起一股磁场,磁场开始放大,渐渐兜住了整个大堂。所有弟子都觉到一种迫人心胸的剑气,他们知道自己的修为已被压制在了一段境界内。
这是比剑的规矩,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的修为都被局限于一段凤初境。即使这样,高段位的丰富经验也是不公平所在。
奇怪地是,就在李褐与郑辰二人行礼,即将拉开架势比剑时,龚德位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他的身上自有一种傲慢与说不清的神气。
石介微微一怔,问道:“德位,你有何事?”
龚德位忽而背转了身子,面朝着堂外,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然后长笑一声,回转过身来,高声道:“徂徕先生!”
声音清澈洪亮,激荡在堂中作剑鸣。
沙介听出了这声儿的愤懑气,便问道:“龚贤侄,你有何事可在比剑后来找我商量。”
龚德位又是一笑,“崂山散人,齐山隐者,就是不知二位是否与徂徕先生一样,用道学来装裱兽心?”
众人听到他这一句,都大骇,眼巴巴地望着他。
石介嗫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来来来,二位退下!”龚德位走上前来,推开了李褐与郑辰,二人只好各往后退了几步,且看他耍什么花样。
龚德位续道:“今天权且让我做一回主。我给大伙儿讲一个故事。”
沙介看到石介脸色一阵惨白,便想制止龚德位。
石介苦笑着摇了摇头,止住了沙介,“让他说说看看,是不是我的心病。”
龚德位紧了紧袖口,“九年前徂徕先生在辽国燕云十六州干了什么勾当来?”
李褐看到石介浑身一哆嗦,脸上的表情开始僵硬,他记得之前在苗老头那里取剑时,曾经听师父自言砍杀了几名辽国王府士兵。
“你这个伪道学先生还不说?好,那我便接着替你说。徂徕先生威风呀,一把剑便砍死了一个百姓,人头滚落在地。要不是那家的少年跑得快,你是不是一并杀了来?!”
众人听这样,方知他很可能便是那个少年。
石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站起来,缓缓地走下堂,点头说道:“是我。”
龚德位笑道:“很好,你这老贼还敢承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而然。还命来!”
沙介站起身,风介也跟着走下堂来。
石介伸手拦住了两位师兄,缓缓道:“就让我了结了这桩心事。”
石介缓缓地抽出剑来,弟子们都吃了一惊,“师父师叔”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萍儿也赶紧跑过来,但石介命他们都不要靠过来。
石介眼角湿润,道:“九年前,我用一把剑对抗了八名带着金错刀的辽国王府骑兵,在南下的路上,碰到一个契丹模样打扮的人。我在他后面,远远看到他骑马前行,腰上别着王府金错刀。我以为他与骑兵们是一伙儿的,就用飞剑斩下了他的头来。等到他堕地,才发现马前方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怀抱着一匹刚狩猎的豺狼。这都是我不慎所致,我愿以命偿还。”
风介道:“师弟莫迂腐,咱们修行之人所谓何事?杀身报国是也。辽狗欺我大宋甚急,燕云十六州本我国土,踏在我土地上的每一个契丹狗都是我们的敌人。杀敌报国何错之有?自古君子以此为荣。”
众弟子议论纷纷,都觉得风介说得有理,纷纷道:“这契丹狗败坏我大宋百姓岂止万计,莫说误杀一个契丹狗,就是故意杀死又如何?汉人与契丹水火不容!”
龚德位大笑一声道:“原来宋人百姓觉得辽国百姓都该死,那我们辽兵屠杀汉人也自是理所应当的了!”
“契丹狗,你再说一遍!”群情激愤,齐山、崂山上的众人一齐堆积了上来。山左剑道馆徂徕山分道场的弟子们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了,一时还不好面对这四师兄,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介!你对得起自己日日所念的仁义麽?当真是莫大的讽刺呀!你砍我爹爹人头时有没有想到你的道学?呸,假道学先生!”龚德位冷喝一声竟然把石介激得浑身发抖。
石介心内暗暗叹气,杀错了就是杀错了,滥杀无辜就是滥杀无辜,哪一国的平民都是冤枉的,死得不明不白自然该当报仇。他自诩光明磊落,唯独这件事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污点。近来形势大变,爱徒惨死,又有萍儿那段伤心事,他早已愁苦不堪,起先还能用拖来稳住心情,此时心病一朝被人揭开,直觉得痛快无比,死生无异,是该去的时候了。“萍娘,鹭儿,我来也!”他心内暗暗说道。
石介举剑,风介早就看准了时机,一掌击在了石介的肘上,剑脱手而出,飞越过众人头顶,斜插在了堂柱上。
“爹爹!你这是何苦呢?!”萍儿哭道。石介不应声,只是摇头长长叹息。
沙介道:“龚贤侄,今不杀你,就算做还你一命了,你自去罢,我山左剑道馆与你的恩仇从此两消!”
龚德位扬头,冷哼一声。
堂前忽然传来两声大笑,接着道:“沙馆主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条人命便这么轻而易举偿还了!”
众人往堂外看时,两个头戴半边铁面具的人正慢慢走来。堂内的剑气瞬间被破,所有弟子的修为都恢复了原境。
风介变色道:“你们是百骷二君?”
二人冷笑一声,打量了一下众人,“你们山左剑道馆得给个公道。”
石介走出来,任萍儿怎么拽都拽不住,缓缓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理应由我来做了解。”
“师父。”李褐拔剑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