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毗卢福生仁波切让他跟一位老天葬师历练行事,整整学了三个月,再问他:“成了么?”泽旺仁增的头发都长得塌了下来,一摇头,满脑袋草波浪晃荡,毗卢福生仁波切又摸了摸他的头:“再不成,师傅可等不及了呢。”</p>
见师傅说这话,泽旺仁增忍不住掉下泪来,可毗卢福生仁波切却神色和乐地说:“你下刀的时候就知道了,师傅是叫你一刀、一刀给活转过来的。”</p>
天葬之礼不能出死者往生三日。泽旺仁增在之前半夜起身,沐浴更衣之后,将经文小心念过,已经近拂晓了。他独自步行到黄岗(就是老天葬师传道授业之地)点起引灵的篝火,人称煨桑的便是;他刻意多点了些,让一个接一个的火束绵延而西,竟有百多尺长。当柏木屑作底的篝火完全燃烧之际,曙色渐开,香烟升缭,秃鹰们也从百十里外遨翔而至。它们似乎已经非常飢饿,不时会发出相呼之声,而飞行却总显得从容、优雅,似乎与即将展开的血肉争逐全然无关似的。</p>
泽旺仁增的第一刀,用下刃底锋豁开了毗卢福生仁波切的颈椎,猛地向下一沉,感觉拉住厚甸甸的一层,从这个深层的点上向下一坠,脊梁柱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朝上弯弹了一下,彷彿久已不耐被那皮囊紧紧包裹收束、而急着迎迓着初升的阳光似的,晶莹闪耀,他豁得有些歪,不过一刀到位,在尾椎之处收束得十分──他甚至感觉出是因为毗卢福生仁波切故意拱了拱了屁股,停下了他的刀势。日后他才知道,实则是由于脊柱上弹负落下的反作用力,让尾椎反翘之故。</p>
接下来的第二刀绕圈儿划开头皮,再分别用两支钻刀打从两侧太阳之处向里一挤、再相互反向一拧,“嘎勃儿”一声,天灵盖也顺利地弹开。泽旺仁增抖着手,取出师傅的脑子,恭恭敬敬用帛包起,暂往一边搁了,接着,再回头破膛,左一刀、又一刀,犹如汉人破鱼那样,一排一排取出腔子里的脏器,也用帛包了,同脑子并至一处。</p>
此时半空之中的秃鹰已经不下百数十只了,有的扑掀着六七尺宽的双翼,落下地来,一摇一晃地观看着泽旺仁增的手段。有的盘桓数匝,复飞远了,像是有心试探他的反应。这时,寺中喇嘛一拥而上──他们都知道,必须在这一刻阻止先头落地的秃鹰,不让它们抢先摘取了葬台之上师傅的脑子和内脏。</p>
老天葬师对于天葬程序的解释可以说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说穿了并无奥义:就是要让这些来分食尸体的秃鹰能饱餐而去,并且不留些许残渣余滓。是以仪式的第一要务是能控制住秃鹰,不能让它们先抢食了死者柔软的脑子、内脏和血肉,而要让牠们能先将砸碎的骨头尽量吃干净。</p>
泽旺仁增还记得:老天葬师在他要为毗卢福生仁波切举行天葬之前,曾经消失了一天一夜。直到天葬当天,他完成了包裹内脏的程序,那老人才从煨桑的烟霭之中缓步而来,一面像个老朋友似地招呼着空中的秃鹰,一面挥舞着手上的一杆物事──那是他亲手为泽旺仁增打造的新石斧;据说是因为泽旺仁增的两臂展开来比老天葬师长了将近一尺,若是以这样的身材使用老天葬师原先的石斧,不消几回,就会扭伤腰部或者背脊,是以一柄称手的石斧当属必须之物,泽旺仁增得用它来砸碎他师傅的每一节骨头,砸成颗粒、砸成粉屑,甚至砸成可以同糌粑面儿和成一团的尘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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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唐古拉山那块地界上来的哥们儿,”老天葬师指着天上那一、两百只秃鹰,高兴地说:“它们极有威仪,定能吃得干净。”</p>
第一批鹰是老天葬师叫下来的。他在黄岗东西两边那两排喇嘛的外侧来回踱了几趟,听见泽旺仁增的斧头落在石床上的声响;那打磨、挤压、锤碾的声响,已经能够显示骨头颗粒粉碎的程度,他张开双臂,迎向澄澈的蓝天,发出“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的呼啸。</p>
第一批鹰下来了,它们通常是最年轻、比较没有经验、或者是饿极了的一群,数量约莫在二、三十只上下。这样急着抢啄食物,往往能吃到的是沾着较多骨粉的碎肉,但是这种先下来的鹰有一种天真的豪气,它们往往也比较愿意在这一刻互相帮忙,协力掀动起死者的皮肤,让那整张的皮肤像一块帐蓬似地扬起,形成波动,甚或发出噼噼拍拍的祟响。这便使得已经圆寂的活佛有了虎虎然的生气,像是随时准备翻个身坐起来、或者站起来似的。</p>
“和些糌粑罢!”老天葬师吩咐道。</p>
泽旺仁增唱个诺,打开他那装满了糌粑面儿的口袋,朝鹰翅子搧扬起来的骨粉洒了去,糌粑面儿重,还带些潮,一洒出去就压落了骨粉,坠入石床的血泊之中,来回轻轻一扫,便汆成黄豆大小的丸子了。这时第二批鹰也盘桓着降落,牠们显然比第一批成熟,看来也没那么饿,低头啄食的那一刹那总不忘了立刻将脖颈扭转到完全相反的方位,警戒着。</p>
一批大约有近百之数,看来也壮硕而巨大一些,所谓“威仪”当不是虚矫夸张的说法。它们几乎不去掀动或撕扯尸体的皮肉──显然是因为这样做太耗费气力,却经常将双翼的尺幅展开到极致,像是炫耀着自己成熟已极的曲线。它们咀嚼着丸粒状的食物──这般大小、软硬、润燥堪称恰恰适度,骨肉均匀,而且糌粑的纤维也丰富了肉食的滋味,它们吃到几乎不能走动,仍不肯放弃。</p>
到了这一刻,老天葬师提醒泽旺仁增该去收拾收拾葬台下方的地界了。喇嘛们登时用力拍打着自己身上不免沾黏到的肉末或骨屑,接着向更远处退开。泽旺仁增念念有词地扫着地,也开始以同样的声腔呼叫着还在天空之中、或者是较远处地面上踟蹰趑趄着的鹰群。它们老的老、小的小;有些就是天性羞赧,也有些或许曾经在过去的时日里受过伤,凡事显得狐疑而怯懦。</p>
天葬师会把前两批下来的鹰吃不了的骨屑再锤砸一次,使之更细、更轻,重新用糌粑面儿落一回,再和血扫过一遍。之后,搅拌上先前用帛布覆盖起来的脑子和内脏,让最后这一批迟来的秃鹰享用。当这一批鹰里的最后一只也离开葬台的时后,远处的煨桑完全熄灭,日头过午、朝灵魂归去的方向倾斜,大地看似平静下来,遍地蒸氲着看似浮动缥缈的热气,秃鹰们还不能升空,它们有的连跑两步都显得力不从心,状似就要因脏器衰竭而毙命了,就在这一刻……</p>
就在这一刻,泽旺仁增忽然忘记他失去了毗卢福生仁波切,一个导师,亦或是一个像父亲乃至于母亲一样的亲人。他忽然像是干干净净地从一场梦中醒来,重新看一眼人世。也就在重新看一眼人世的时后,他开始思索:这个再也不会存在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将师傅分食成万千小口的秃鹰们,看牠们蠢笨颟顸的模样,看它们既满足、又恐慌;既得意、又畏惧的表情──它们的确是活着,是活着么?相对于毗卢福生仁波切,秃鹰们的确还活着,可是一旦紧盯着这些秃鹰,总想再看见一眼那毗卢福生仁波切的踪影的时候,泽旺仁增似乎反而觉得圆寂了的那人,反而像是个一闪而逝、去忽复来的残影,活泼泼、跃生生,在云烟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了呢?(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