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梁山柱给他哥送去了钱。过了三个月，梁山怀的媳妇剩下一口气了。一次，梁山柱从他哥家来，对谢纶英说：“媚儿妈着我的手呀，就那手像树枝枝一样枯了，眼泪汪汪的说想见你。”
“这不，那话怎么说来着，人要快死了，话也就软了，你还记得那时候人家多凶，嘿呀，在我跟前耍尽了威风，是那一时间，这一时间。”
“过去的事就提了，那时候都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点脾气。”
“那时人家龇牙咧嘴，恨不得把人撕烂嚼碎了，哎呀，我还琢磨着能厉害一辈子哩！”
“行了，行了，都过去那么久了，该忘的就忘了吧。你看哪天了咱们抽个去瞧瞧？”
“不去！”
“你这就不好了，心这么硬么？”
“我心硬，我心硬还给了救命钱，给过我么，只给过我气。”
“好了好了，你是菩萨心肠，那过两天去一下吧，也没几天了，权当个抚吧。”
“看吧，地里的活还多着哩。”
“唉，一辈子能斗在一起也是机缘，以后你要少个敌人了。”
过了一天，吃午饭时，谢纶英对梁山柱说：“量了量，应该去一趟，不较那劲了，明天去吧。”
“嗯。”
“现在还能吃啥不？”
“就能喝点东。”
“记得娃他婆在的时候，来就让他婆瓜麦饭，一年四季不管啥时候来，都问有没有瓜。”
“那人不是没干过庄稼么，总拎不长瓜的时节。”
“灵巧院子里的瓜能吃了，后晌我去要个，晚焖点瓜麦饭，就不道还能咽得下不？”
“你拿去了便是心意，咽不咽得下都高兴。”
赶上巧了，当天晚上村里开会说第二天引水浇地，那时间天干地裂，辣椒严重缺水，叶子泛了黄。乡里能用的大水泵只剩下一个了，只能排队轮用，个村子引水时间都是有限制的，耽搁了可就耽搁了，两口子也不得不浇地。只能推到后天去了，当晚，谢纶英把切好的瓜吊在了井里。
第二天，两口子排队浇地，到下午四点多忙。梁山柱还在地头拾掇，谢纶英拿着农往走，去饭，两人一大早上地来，早饭也是草草对付的，忙到现在，从饿过了头又饿了来，一时竟饥的难忍。
谢纶英走到坡口碰上了梁山琴，梁山琴推着自行车，神情疲乏。从梁山怀家过来的，报丧来了。
“姐，你来了。”
“哦，都去地里了呀，就说屋里不见个人。”
“我和山柱浇地去了，刚浇。”
“爹呢？”
“昨天广旭走了，帮他选菜籽去了。”梁老汉去了外甥家。
“那我去广旭家，你给山柱说下，媚儿妈走了。”
谢纶英还是怔住了，轻轻地问：“啥时候走的？”
“中午，十二点过了几分。”
“呀，唉，我天也搅了，本来还说天去看看哩。”
“前几天还念叨你哩，说了很多话。”梁山琴抹了一把眼泪，“唉，也由不了人，这两天就没说出话来，一直昏迷着，到儿中午咽气了。”
“这样吧，我去饭，你吃饭，让山柱去找爹。”
“我去就行了，你去饭吧。给山柱说，吃饭了就往那边走。”
梁山琴走后，谢纶英折去找梁山柱，“媚儿妈走了，拾了，快家吧。”
到家里，两口子也吃不下去午饭了，谢纶英热了些水，赶着方便只给梁敦炒了点馍块儿，和梁山柱洗了洗，换了衣服，各自吃了个白馍喝了点白开水。随后把梁敦托付给邻家，匆匆去医院了。去的时候，谢纶英带了些钱。
梁山怀媳妇死去一年零个月后，梁老汉也辞了。
梁老汉得了一种怪病，临死几月前，他浑身发软，好似得了软骨病，时常走着骨头会发酥，腿软得提不起劲，到那一刻了骨头架子都要散，只好席地而坐，缓上半个来小时。他想，也许年龄大了，加上前些日子过风寒，也没往心里去，想着歇歇会好的，也把这事儿咽在了心里，没有告诉儿女。
有时间，谢纶英见老汉屁股后面总沾着一圈子土灰，也说道他：“爹，你也不太老么，咋就开始不爱干净了？”
老头子笑一笑，说：“老了老了，快归土了，就爱沾摸沾摸那土嘹。”
“你可要好好活，命本来苦，在你儿辈上没享上福，就熬到你孙子大了，享享你孙子的福。”
梁老汉随手将梁敦拽在怀里，问：“崽娃子，爷爷能享上你的福不？”
“能。”
“敦娃，那你长大了给你爷买啥？”谢纶英问。
“买牛。”梁敦顾着玩耍挣脱开了梁老汉。
“看看，这崽娃子还不让我歇呀，让我吆牛哩。”
两个月后，梁老汉犯病的次数愈加频繁，到后来力气锐减，架子车拽不动了，只能拎着攀笼去菜，卖菜也去不了远，走一里犯头晕，身子发软。他这时候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暗暗忖自己的不长了。不过，还是没有告诉儿女实情，就这样吧，走到哪一天哪一天。谢纶英从人口里说听了些他的情况，从他的饭量上也印了。谢纶英专门问了梁老汉，他说前时间了风寒，身体虚。谢纶英说他：你饭都加不上，身体肯定虚，你本来有贫血，明天我去凤仙家给你提羊奶，好好补上一时间。
又过了一个月，老汉去菜地的次数很少了，走得拄着棍子。那时候，梁山柱在镇上的水泥厂里干活，谢纶英急了，唤他来，让他把老爹带到镇上看病去。梁老汉在镇上挂了几天吊瓶，觉得力气恢了不少，当女儿来看他，执意要带其家休养去，梁老汉觉得身体已无大碍，还操心着菜地，好歹不去。过了两天，梁山琴又来了，送来了鸡蛋，带了几副中药，临走时叮嘱谢纶英，让爹最少干活，有情况随时招呼。
梁山怀从他妹子那里获梁老汉的情况后专程家，要带老爹去县医院看病，梁老汉死活不去，说：“山柱带我去挂针了，我觉得好了不少，大夫也说没有啥，你心吧。这两天又喝了山琴拿的药，病过去了。”
“去看看吧，万一有个么病哩，得检查检查。”梁山怀现在很少来了，工作上有很多事情，还要经管女儿，好在女儿的外婆能帮忙照管照管，便这样，他也抽不出来闲心，想着一次把梁老汉的病搞楚。他着说：“跟我去吧，那边县上的医院还不错，比咱们县上，离市也，检查不明白了，咱们可以去市里。”
“又不是没看医生，医生都说没事了，没事，你甭操心了，你也是病吓怕了，也就是前一时间了些风寒，没好彻底，这时间纶英一直给我提羊奶喝，我能觉得出精神好多了。”
梁老汉执意不去，梁山怀也倔不过，只好临走时给他爹留了二，嘱咐他，觉得身体不妥了及时去瞧瞧。梁老汉后来把这钱给了谢纶英，说用来补贴医药费。
一个礼拜后，梁老汉去菜地里划蒜薹。那天天阴得重，吃午饭的时候，谢纶英对梁老汉说：“爹，后晌可能得下雨，你少划些，身体刚好了点，淋了雨。”
“就剩一点了，能弄，一下雨又得两三天踏不进地里，蒜薹已经不嫩了。”
“那你弄就那吧，我来了用架子车，我四点多就忙了。”
“你不管了，让敦娃后晌跟我还是跟你？”
“跟我吧，他去地里也是胡捣腾。付村的舒红去那里也带着娃，刚好凑个伴，他俩在那耍了一上午，说好了下午还去。”
到了下午三点，黑云压在了头顶几丈高处。梁老汉加紧了蒜薹，拎着笼子往家里转菜。在第二趟半道上，大雨嚓嚓嚓倾泻而下，梁老汉加紧伐到了屋里，卸下菜，没顾得换鞋，盖了顶草帽拽了棍子又走了。第三趟，起了大风，雨密了，梁老汉浇了个透心凉；几面来的泥水在坡上汇成一股湍。梁老汉拄着棍子，顺着坡棱往上走，鞋时不时陷进泥里，得费大劲拔出来，他尽量地走在坡棱上，坡棱长着杂草。上坡到一半时，梁老汉浑身发软，他咬着牙继续挪，蓦地，胳膊一软，攀笼顺势翻在了泥里，身体随失了衡，歪向了沟壑的那边，他本能地用棍子去支撑，棍子在草上了滑，随个身子滚下了沟壑，头扎进了沟底的水里了。梁老汉这一下去没起来，草帽在沟壑的上方旋了两圈，风雨卷去了处。
出殡那天晨，村上一行人护殡，抬着棺材；儿孙晚辈亲戚们披麻戴孝，跟在后头哭丧。坟土成堆了，孝子们焚烧几筐子纸钱，随着主事人的口令，孝子们向送葬的乡亲鞠躬答谢，后，向逝者磕头致哀。第三个头磕，唢呐声响起，礼毕。这时候，一串子女人的哭骂声缠绕着唢呐的高音，格外引耳，人们都以为是哪个孝子情不能自已。顺着哭声看去，在坟的一侧有两个人滚蛋蛋，厮成了一团，只从孝衫上分得出是女人们。旁的人去劝架，原来是逝者的儿媳和女儿。好几个劝架的都没起来，倒劝凶，俩人撕扯着对方的孝衫，蹬掉了鞋子，谩骂与撕抓此消彼长……
唢呐手们排成一列喇叭朝天，声音彻，热闹极尽。梁山怀去劝架了。梁山柱两只无的眼睛像烧了灯丝的手电筒，洞洞，朝那照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蒙蒙亮的天，几处星点闪着微，要灭，又舍不得。他又跪下去，给他老爹磕了三个贴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