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正面答复我这两个问题。
你继续对我说:“心心,你看那支窗外的蜡烛。那,就是我们人类的生命。”
你说:“我们的生命,就像是这根立在窗外的蜡烛,世界狂风大作,蜡烛的火焰随时会一下子熄灭。”
你话音未落,那支蜡烛上的火焰就一下子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在空中飘动。就连这缕青烟,也很快被狂风吹散了。
你说:“心心,我们不知道窗外的蜡烛何时会熄灭。但我们要知道,燃烧的蜡烛,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即使没有意外之风,蜡烛烧到尽头,火焰也会熄灭。”
你说:“人的生命,就像是我们射击时射出的子弹,出生就是扣动扳机,从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开始,生命就头也不回地飞奔在死亡的路上。”
(三)
在那个狂风大作的下午,你给我上了又一堂有关正确生死观的指导课。
以下是你当天所做的教诲。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生病而让自己陷入苦恼。如果我们总是不能认同自然规律,总是不能面对自己当前的现状,就会造成巨大的心理痛苦。”
“如何理解死亡,如何迎接死亡,这样的心态绝对不是消极的,明知道必将死亡,但却终其一生始终逃避面对它,假装它不会发生,这种心态,才是消极的。”
要放下“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绝对不能死”这样的错误见解。
“若因我的死去而哭泣,你只能越哭越痛苦,不能给死去的我带去任何好处,反而会损害自己的健康。”
“越是认为死亡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死亡的力量就越强大。”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死去,都不是天塌地陷的。都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死亡就像风中的那些树叶被吹落一样,极为普通而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
“心心,对于正常而普通的死亡,我们要持有平静的态度。”
你说:“死亡越是靠近,积极的思想,就越为重要。”
你说:“就像一块大石,因为风化,有一刻碎裂成了无数的小石子。它不会再恢复原样。心心,我已经病入膏肓,不会再恢复到原来正常的样子。我若死去,也不会再以这个形象回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你眷恋不舍这个熟悉的形象,你将会陷入绝望。你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再看到它的出现。但如果你舍弃了我死后的悲痛与眷恋,你就会看到,我依然以别的面貌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以无数别的样貌,不断地离开和归来。”
你说:“年轻的时候,更要思考死亡。长期坚持面对死亡,就会消除年轻人常有的骄纵任性、拂去傲慢狂妄,活得光明磊落、沉着从容。”
(四)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正如高雄所形容的,胸部发育都还刚刚开始,并未完成。
你对我所说的很多教诲,我都牢牢地记住了,在之后的岁月里反复重温,想要把它们深深铭刻进、融合到我的生命。
但是,你的很多教诲,在当时,却只是触动了我,我并没有像在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其中的奥义。
你知道我当时不能理解。你也知道,只说一两次无法让我深刻地记忆下来。
于是,在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在我们彼此相处的日子里,你锲而不舍地、反复地对我说,一遍又一遍,一个比喻又一个比喻,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
在我们今生相处的时间里,我们彼此谈论爱情的时间,非常稀少。绝大部分日子,都是你在教导我新的世界观、人生观、生死观、价值观。
你是当之无愧的人生之师。是我人生智慧的启蒙之师。
(五)
有一年,韦格为了吸引我报考他的比较宗教学研究生,邀请我去参观了圣三一学院。
前往圣三一学院门口和韦格见面时,我乘坐了伦敦的公交车。
我坐的那辆公共汽车开到一个路口时,看到了刚刚在那里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现场虽然已经进行过初步的清理,没有死伤者躺在地下了,可是,通过车窗,我还是看到了地上一大滩猩红的血液。
那一下子让我想到少年时见过的那具卧轨的尸体。
那是一幕非常有冲击力的景象。半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一条年轻的生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和你同一命运,死于车轮的碾压。
我浑身颤抖地坐在公车的座位上,双手紧紧抱着电脑包,锥心刺骨的剧痛弥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我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极其脆弱和闪电般的短促。
我们为了生存而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无论我们怎样努力,生命总是充满了各种痛苦,而且,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
我强烈地感觉到了:看见他人的不幸,亦是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