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战线不同寻常?
那是在新年之后不久的事情。
此时正是口中吐出呼吸会形成白雾,好像会冻死人的冷风拍打面颊的时候。虽然不管什么人都想要窝在温暖的室内的秀节,但只有小孩子们要另当别论。
“——喂,柳晋!你给我等一下!”
秀丽为了抓住逃跑的坏小鬼,伴随着满天的尘土而奔跑着。即使是冰冷到仿佛会渗透骨髓的空气,对于面泛红潮的秀丽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不做作业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这阵子还要给其他的孩子们捣乱?!被你涂鸦的纸钱都已不是个小数字了。而且你居然还敢在寺院的墙壁上都给我涂鸦!!今天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了!柳晋!”
“嘿嘿嘿,如果抓得到我就来试试啊。”
柳晋少年转过头来吐了吐舌头,飞一样地向前奔跑着,然后在他到达河岸后,就好像猴子一样开始攀登河边的树木。
“你能追得到这里吗,秀丽老师?”
“……你给我等着。”
秀丽挽着袖子,抓住了树干,虽然还及不上柳晋的灵巧,她好歹也是颤悠悠地爬了上来。少年似乎很高兴似地闪过了一个笑容,但是全神贯注在爬树上秀丽并没有注意到。每当她接近一点,柳晋就挑着树枝轻巧地移动。就在越发生气而试图追过去的时候——秀丽的脚一不小心踩空了。
树枝大大地摇晃了一下,秀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处在了空中。
然后一瞬间之后,足以冻死人的河水那边溅起了一个大大的浪花。
“——多半,是感冒吧。”
静兰用手接触着秀丽滚烫的额头。
躺在床上的秀丽脸孔一片通红,眼睛因为充血而水汪汪的,呼吸也十分粗重。
“居然在寒冬腊月跳到河里面去……幸好心跳没有就此停止。”
“啊……居然是感冒……已经几年没有感冒过了……”
“请你不要说话,我去拿温的饮料和冰袋来,请你稍等一下。”
静兰温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舒服。也许是因为事隔许久的疾病让秀丽有些回到了小孩子状态吧,她不由自主抓住了转身要离去的静兰的袖子。
被拉到袖子,静兰似乎有些吃惊,看到秀丽慌忙松开了手指,他又不由苦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个孩子一样…”
一面听着那干涩的声音,静兰一面拉过病床旁边的椅子,在上面坐了下来,并且轻轻拨了她因为汗水而粘在额头的刘海。他一面用手帕为秀丽擦拭汗水,一面温柔地说道。
“我就在你身边,所以请好好入睡吧。”
“……静兰的手……好凉,好舒服……”
听到这句话,静兰把原本要挪开的手搭在了秀丽的额头上。
那个冰凉的触感,让秀丽好像安心一样地闭上了眼睛。
面对好像小孩子一样地睡着的秀丽,静兰贴在她额头上的手掌滑落到了面颊和耳朵上,那些部分也仿佛是在说明着高烧般的火热。
(……好像个孩子一样……)
秀丽的话让静兰低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秀丽能作为孩子而生活的时间,实在过于短暂。
从母亲去世时起,她就不再容许自己对任何人撒娇,接二连三跑掉的佣人,被他们所卷走的众多财产,最早接受了这个残酷现实的人就是秀丽。
某一天,她用自己小小的手担负起了做饭、扫除和洗刷的工作,拉起了因为失去重要的人而陷入茫然状态的邵可和静兰的手。
那个时候秀丽所努力的结果,是以一种非常凄惨的模样而呈现的,更像是粥里的米饭,咸过了头的菜,全部都堆在了房间角落就算是“整理好”的书山,完全没有拧干就挂上去晾晒的衣物,即使如此,邵可和静兰也终于因此而恢复了清醒。
(……如果那时候我能更振作一点的话……)
直到现在静兰也很懊恼,如果第一个振作起来的人是自己的话,秀丽就还能维持应该被保护的小孩子的状态,那个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的自己让他现在都觉得很没用。
想起被拉到衣袖的感觉,静兰露出了微笑,那是以前幼小的秀丽经常会对自己做出的举动。
能让她撒一点点娇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邵可了吧?
对于静兰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是一种光荣。
静兰弯下身体,在秀丽的耳边轻轻嘀咕了什么。
(……兰,静兰)
因为想要去抓住打算转身离去的少年的身体而伸出手的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失去平衡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因为这个声音而吃惊的少年回头一看,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也出现了微微变形。
他大步走回来,轻轻地抱起了小孩子。
(……我不是说了请你老实地睡觉吗?)
声音里面没什么感情,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高兴地呀呀笑了起来。
(……你还在发烧,所以不要滚来滚去,好好盖上被子)
(居然对着三四岁的孩子认真地说这种话,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啊,静兰)
背后响起明朗的笑声,让小孩子在床上睡好的静兰回头看去。
(夫人,药呢?)
(哦,我拿来了,话说回来,秀丽真的很中意静兰呢)
女人用雪白的纤细的手指扯了扯静兰还是毫无表情的面皮。
(……您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整天板着棺材脸吗?难得的可爱面孔都浪费了)
(要笑还是不笑是我的自由,反正又不会有什么改变)
(是吗?我倒是觉得至少可以让秀丽不会擅自从床上跑下来)
静兰吃了一惊地回头看去,小小的秀丽又从被子里同爬了出来。
(静兰,笑笑)
(你看,还不快点笑给她看,我不是命令你一天至少要露出一次笑脸吗?)
面对特意坐在床上等着和秀丽一起看好戏的女主人,静兰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哎呀呀,已经是笑脸的时间了吗?)
拿着冰袋进来的邵可,也很开心地转到了看戏的阵营。
(……你、你们盯的这么紧我怎么笑得出来?)
(你说什么呢?要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笑嘻嘻感觉上才更像是傻瓜吧?)
(……!)
面对始终不肯笑的静兰,秀丽终于皱起了面孔。
(哎呀呀,好像破坏了小公主的心情呢)
(这个样子的话可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的,静兰,你要负起责任哦,给你,让她喝下这个药,然后冷却一下额头后让她睡下,否则的话夜里又会发烧的)
把汤药和冰袋推给了静兰,这两位秀丽的亲生父母快步走了出去。
静兰看着那个因为闹别扭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背影,他试图让秀丽脸朝上,但是秀丽却死死抓着被子不肯松手,静兰只好把她连同被子一起掉转过来。
对于他出乎意料的战术,小女孩瞪圆了眼睛,接下来看着静兰的脸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静兰才注意到自己正在笑着,他下意识叹了口气,以前自己一向把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和这里的主人们比起来却完全不是对手。
但即使如此,也绝对不是什么不快的感觉。
(……好了,请你老实睡觉吧,药也要好好喝下)
秀丽比平时更老实地开始喝药,药一进入嘴巴,她的脸孔立刻皱成了包子,即使如此,今天的秀丽还是拼命地喝药,好像是因为静兰对她笑了,所以她认为自己就算年幼,也要好好振作才行。
在静兰给她盖上被子,试图站起来的时候,秀丽抓住了他的衣袖。
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凝视下,静兰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有什么人需要自己,喜欢自己,对自己撒娇,依赖自己,而且是出于非常纯粹的感情。
——他觉得很高兴。
然后,他想了起来,以前也曾经有人对他投注了同样的感情。
(……皇兄……清苑皇兄……)
在王宫中,唯一一个会毫无保留地倾慕自己的年幼弟弟。
因为发烧而红彤彤的小手伸了过来,轻柔地拍打着静兰的膝盖。
(静兰……不要……哭……)
静兰试图忘记很多的东西。
他试图抛弃所有的一切,即使重要的东西也混杂在了一起。
可是在这个家里的期间,他一点点地找回了重要的东西。
笑容,正是其中之一。
“——听说秀丽生病了?”
冲进来的邵可手里抱着大量的被子。
“老、老爷……今天你不是预定住在府库吗?”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啊,要做些什么才好呢。为什么我把府里所有的被子都抱来了?啊,对了,要让她暖和一些才行。静兰,你也帮我一起给她盖。对了,还要汤药,那个生姜汤——精心制作的饭菜——冰袋——奇怪?既然要让她暖和,为什么还要冰袋?啊啊,因为发烧的热度吗?奇怪?但是为什么要弄暖和……”
“请、请你先冷静下来,老爷,在脸上盖那么多被子会闷死的。”
“啊,对,对,我一定要冷静下来。”
“邵可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旁边椅子上,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因为好久没有这样过了,所以吓死我了。”
邵可是想起了什么人才会这样,静兰本人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平时明明连场小病都不生,某天却突然就去世了。
“在现在这个季节掉到河里,当然会感冒了。”
“河?为什么会掉到河里?”
“啊,这个啊……”
“……你们在吵什么?”
秀丽红彤彤的脸从被子边缘探了出来,邵可立刻跳了起来。
“秀丽,你没事吧?”
“嗯……大概。”
“大概?大概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到了晚上热度也许会升高,不过只是单纯的感冒啦。”
“咦?还要升高吗?现在都已经这么热了。”
放在额头上的父亲大大的手非常舒服,能够有人如此地为自己担心也是愉快的事情,秀丽回忆起了已经阔别许久的这个感觉。
“秀丽,你稍微等一下,我这就是你去做特制生姜汤。”
父亲的决心让秀丽和静兰都是一惊。
“咦?不,不用啦,爹,不要做不习惯的事情啦。”
“是,是啊,老爷,生姜汤的话就让我来吧。”
“你在客气什么呢。完全不用担心,保证转眼之间就让你的感冒跑光光。”
邵可立刻跑出了房间。
“……静、静兰……去守着爹……拜托了……不用管我了,如果我们家再进一步破烂下去的话……我们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我,我明白。”
静兰从水桶中取出打湿的布,和冰袋一起放到了秀丽的额头上。
“请你好好休息吧,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爬起来。”
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巨大的餐具被打破的声音。
“…………”
静兰转身就走。
听着远处传来的劈里啪啦的响动,以及“老、老爷,这可不太好!”的静兰的声音,秀丽开始还觉得提心吊胆,但是逐渐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这样说来,在我以前生病的时候,这种响动似乎是家常便饭呢。)
虽然母亲是熬药高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邵可一样是笨拙的类型。每次在她致力于熬药的时候,从厨房那边都会传来不得了的响声。秀丽甚至还想起来,那种响动对于因为热度而晕晕乎乎的脑袋来说倒是个很好的刺激。
(……夫人!请你再安静一点!这样会吵醒小姐的。)
每次都是静兰在忍无可忍的状态下去直接抗议,就连平时很少感情外露的静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异常的容易动怒。
(……不可思议……怎么说呢,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额上凉丝丝的头巾说不出的舒服,秀丽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秀丽,药弄好了。好了,来喝吧,我已经改良过了哦,应该是甜的。)
秀丽很高兴地大大喝了一口药,但是下一瞬间,她已经把嘴里的药全都喷了出来。
(啊啊,夫人,你都让小姐喝了什么?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静兰脸色大变地抢过药碗,舔了一口里面的液体,之后立刻面如白纸。
(因为她一直嫌太苦太苦,所以我就弄甜了啊。为什么会吐出来呢?)
(这……这个……甜过头了,你到底是怎么弄到这么甜的?好、好恶心……快要吐出来了。)
(嗯……小孩子果然对味道比较罗嗦,邵可的话明明只是笑着说了句挺甜的嘛而已。)
(请您不要以老爷的味觉作为标准,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
(什么?你就是孩子啊,因为妾身和邵可已经决定你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她刚刚说完,就响起了咚的一声爆炸音,女主人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声音的方向。
(这样说来,邵可也说了要做生姜汤呢,看起来是弄好了。)
(明明只是做生姜汤,为什么会发生爆炸?)
静兰面色大变地冲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