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刚才在梦里喊了这个名字。”尤西娅说,“她就是谁?”
“是谁……”米哈伊尔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莫名地熟悉,仿佛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却又遥远而隐秘,他越是努力地想要记起,反而越似幻影般捉摸不定。
“你仔细想想,她好像一直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在阁楼里梦见有人跳窗的时候,喊的也是这个名字,所以,”尤西娅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想看到他脑海里的记忆深处,“她究竟是谁?”
她的瞳孔犹如两面镜子,米哈伊尔仿佛在里面看到了遥远的岁月、曾经的身影。
“马提亚斯……”他猛然间想起了这个名字。
“马提亚斯?”尤西娅不解地问,不是个男的吗?
“马提亚斯……他写了一个关于第聂伯河的故事,斯维特兰娜就是故事里的人物。”
“故事里的人物?”
“是的,”米哈伊尔说,“虽然我没读过那个故事,可马提亚斯非常详细地给我讲过,我记得很清楚。那原本是他的一个朋友写的一部叫《加利西亚》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奥地利王子爱上了一位乌克兰姑娘,但他的朋友没把那写完,所以马提亚斯也参与了后面的创作。”
“一个小说里的人物,会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尤西娅显然不太相信他所说的。
“我也觉得很奇怪,”马提亚斯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我甚至都没读过那,却对那个故事的印象如此深刻。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我和马提亚斯的相识就在几年前,那时候我明明还是个中学生,而他是学校里的校工兼守夜人。我的那个关于维京人的故事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写的,可惜……也没写完。因为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他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逃避。我逃避往事,却始终无法逃脱自己的记忆。其实每个逃犯手上都戴着枷锁,脚上的镣铐亦是如影随形。’可我的故事还没写完,我求他为我的故事想一个结局,他却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但不要沉浸其中迷失了自己。’结果,我的那个故事就终结在了海上的一片迷雾,就像我迷茫的人生。我想知道迷雾后面究竟有什么,马提亚斯最终却没给我答案。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还记得我一开始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那个快速老去的男孩。你仔细想想,那是为什么?”
“快速老去的男孩?”尤西娅说,“这不就是你现在的处境吗?难道他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米哈伊尔恍然大悟,这的确就是自己如今的处境。难道马提亚斯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尤西娅赶紧问。
米哈伊尔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努力回忆当时那个并不起眼的小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爱上了一个放羊的小姑娘。为了接近心爱的女孩,他披上羊毛,装成一只羊出现在女孩面前。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狼,饥饿的狼冲着羊群就扑了过去,装成羊的男孩突然站起来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与那只饥饿的野狼勇敢地扭打在一起。虽然受了伤,但也成功赶走了狼。小姑娘被男孩的勇敢打动,于是两人就相爱了,他们彼此约定,长大后要结婚,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男孩的年纪增长得太快了,女孩长成一个婷婷少女的时候,他却已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所以他们不能结婚了,已经颓然老去的男孩只能伤心地离开,让女孩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他凭着回忆复述完了这个故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感觉这个故事就像个寓言,马提亚斯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
“天哪……”尤西娅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低呼了一声,“男孩就是那只狼!”
“什么?”米哈伊尔一时间没弄明白。
“男孩就是那只狼。真正的男孩在那场搏斗中就死了,那只狼伪装成他的样子,并也爱上了那个女孩。狼的寿命比人类短,所以老得快。”
米哈伊尔瞠目结舌。“原来,一直在逃避的不只是他,我也一直在逃避可怕的真相……”
“如果你当时问清楚就好了。”尤西娅说。
“不,”米哈伊尔黯然地摇摇头,“他是有意不想告诉我的。可惜我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讲的那些故事。”
“他还嘱咐你不要沉浸在故事中迷失了自己。”
“是啊,”米哈伊尔缓缓地点点头,“他说每个逃犯手上都戴着枷锁,或许讲故事的人已经逃脱了,却将枷锁带在了故事的聆听者手上。”
他们离开公园的时候天色已晚,天边很快收去了最后一抹灰白,转眼间夜幕降临。两人默默地朝河边的方向走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拐过一个昏暗的街角,竟发现走到了之前米哈伊尔工作过的那家面包店门前。而且更令人尴尬的是,那个犹太人店主刚好打开店门,一个闪身就走了出来。米哈伊尔躲闪不及,就这样打了照面。
“真巧啊,”店主笑着说,“怎么?离开我这里不好找工作吗?还是,怀念在我这儿既能拿工资、又可以吃白食的好日子?”店主说的话句句带刺,明显是在有意嘲讽,“你走了之后我店里的生意好多了,所以我就怀疑,会不会之前有人故意不想让我的面包卖出去,就等着打烊后白捡免费的?不过我还是会每天多做些面包,因为就算是丢掉不要,我每天挣的钱也足以弥补那点损失!”
面对店主的冷嘲热讽米哈伊尔沉默不语,他只想马上离开,永远再不回来。尤西娅却迈开大步径直走到路对面的垃圾箱前,毫不避讳地从里面拿出被丢弃的食物,熟练地装进一只布袋里,随后大胆迎着店主的目光走回来,眼睛一直看着他,仿佛是带着某种挑衅,在店主面前昂首阔步地扬长而去。米哈伊尔沉默地跟在后面,不由开始羡慕起她的年轻。因为年轻,她可以做很多大胆的事而不会有太多顾虑。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
天已经黑透了,他们快步走到河边,横跨在两岸之间的大桥被河面上的迷雾笼罩,仿佛一条走到尽头的断梁,前方就是未知的深渊。
米哈伊尔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仿佛记忆深处对雾气有种莫名的畏惧,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隐藏其中。他跟在尤西娅身后忐忑地迈着步子,好不容易走到桥的另一边,刚想松一口气,却猛然发现桥头上似乎有两团黑影,随着他们越走越进逐渐变得清晰。是两名边防岗哨的值守士兵。那两个苏联人就像两只雾中的巨兽一样伫立在那里,呼出的白气就像野兽的鼻息。待他们走到跟前,果然被拦了下来。两个苏联士兵穿着军大衣,带着毡绒帽,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见一老一少两个人夜里过桥,自然想阻挠一番。
米哈伊尔不想招惹他们,只想快点结束盘问赶紧离开。尤西娅对他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有了免疫力,她拉着米哈伊尔就打算熟视无睹地从两人中间走过去,却被对方一个跨步拦了下来。尤西娅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用俄语揶揄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说他们是没上过战场、只是在战争结束后端着胜利者的姿态作威作福的小喽啰。“仗着集权主义强取豪夺暴力执政,你们这个样子跟法西斯有什么区别?”她说得很快,几乎不给对方反驳的余地。
那两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苏联兵明显并不想招惹这样伶牙利齿的厉害角色,于是扬扬眉毛撇撇嘴,“绅士”地让开路放他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