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呼唤(3)
江面,冰排荡漾,相互挤压着撞向冰坝。水面不断上涨。
古城岛上,江水淹至土房子窗下。鸡、猪和家俱随流漂走。社员们驾着舢板划向山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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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队伍在密林中艰难跋涉。
一个战士摔在地上,脸出虚汗大口喘气,挣扎了两下没站起来。邹奋霍蹲下来搀扶,那战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饿……实在,没劲儿……”
其他战士也纷纷倒下。
邹奋霍说:“天又黑啦!绕来绕去,冰坝在哪儿啊?”
机要员:“带队的长水平高,领着咱们逛大兴安岭来啦!这么‘爱惜’我们,到底为的是什么?”
申炎指着地图,对老蓝说:“昨天下午在山沟那边,现在是山沟这边。绕了一整天,直线距离前进了四公里。”
王占庆仰望天空大口喘气,一脸无奈坐下来,问老蓝:“怎么搞的?你这有名的闯山把式也转向啊?还有章程没有哇?”
老蓝:“找冰坝进大山里头干什么?闯山哪能不趟水呀?我又不是神仙,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招儿?”
台长放下电台,躺倒在地说:“科长同志,完不成任务你不是负责吗?再走下去等于自杀,你说怎么办吧?”
“架电台,报告吧。”王占庆像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说?还说前进了四十公里,明天上午到?”机要员问。
申炎:“如实报告,距离冰坝大约还有二十公里。林密地滑、河沟纵横,绕路过多。干粮已断一天半,体力不支,请求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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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嗒嗒……电波越过无际的森林。
阿勒边防站,马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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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嗒嗒……电波掠过黑龙江边的“冷水工人文化宫”、哈尔滨的防洪纪念塔、沈阳北陵、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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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阳躲在渐渐变薄的云层后面。
三架“轰-5”型飞机在茫茫林海上空飞行。
一个战士跪起来:“飞机来啦!”
“这是轰炸机,不是空投的。引导组一点作用起不了,反让上级为我们担忧,有愧呀!”申炎靠树坐着说。
太阳像一枚半熟的杏子挂在树梢上。申炎仰望天空,脸上淌虚汗,双手捂腹,瞅着密密麻麻的树冠心焦如梵。他闭上眼,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鸟,飞上蓝天俯视大地。
茫茫林海如一床绿色的大棉被,覆盖着起伏山峦。只有“被子”的折皱——沟塘,是一条一条的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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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冰排向冰坝靠拢、冲撞,越积越厚。
水位越来越高,终于冲开一个缺口。
水流奔腾而下,就像水库打开了泄洪闸。
三架轰炸机盘旋两圈儿,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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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睁开眼,看看地上的战士,嗓子嘶哑着喊:“同志们,不能躺在林子里。离这不远就有沟塘,那里有草,还有水。”
“申参谋,上级决定明天空投。让咱们上报空投场准确地点,点火堆为号。”机要员说。
“太好了,同志们,走哇!”申炎拄着棍子,边走边折枯树枝。战士们效仿,一起来到沟塘边,架起三堆柴垛。
申炎又坐在柴垛旁边薅黄草。他说:“咱们得把周围的草薅掉,明天点火的时候,全体围着火堆,务必保证不漫延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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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乌云密布,东南风轻吹,下起了细雨夹雪。
躺着的人都支撑着站起来,挤在一起打哆嗦。
“老天爷心术不正,越饿越冷越降灾。”一个战士说。
邹奋霍:“别怨天、别怨地,**才是灾星,明摆着嘛!”
机要员:“完不成任务,让北京为我们操心。这群边防兵,对得起这身绿军装吗?”
王占庆一脸懊燥,瞪着大眼盘算着什么。
申炎:“同志们,少说话,保存体力。除了喝水,尽量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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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达声由远渐近,一张张瘦削灰暗的脸仰望天空。
云缝中闪出一架“安-2”型飞机。
战士们呼号着,抛起帽子。
“点火!”王占庆和申炎同时喊道。
地是湿的,柴是湿的,草也是湿的。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就是点不着草。申炎找来有松油的树枝,湿松枝也点不着。大家把身上能找到的纸全掏出来,纸也懒洋洋地冒着淡黄色火苗儿,还是点不着柴草。
邹奋霍脱下棉衣撕开衣角儿。泥水渍渍的棉衣也是湿的,棉花也点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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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安-2”飞机盘旋。嗡嗡声像哭泣。
地上,战士们挥动衣裳、干粮袋子。
邹奋霍举起冲锋枪,拉开枪机。
申炎踉踉跄跄冲过去摁下枪口,对面山坡上浅起一串草渣儿。两个长点射打完,枪机张着口,弹匣空了。
“安-2”飞机盘旋了一会儿,嗡嗡声消失了。
人们又都倒下了。
申炎一手捂腹,一手拄着棍子,说:“同志们,别泄气。坚持就有生的希望。机场离这儿八百公里,今天不能再来了。报,请求上级把飞机电台频率告诉我们,明天机、地直接联系。”
台长:“好主意,我马上联络。”
申炎:“大家要注意保存体力,别怕脏,多喝水。水是生命之——”他一头栽倒了。
“年纪轻轻,不经折腾。”王占庆说得有些愧疚。
邹奋霍抱起申炎的头,眼里闪着泪花:“老蓝,他让草趴子咬过,是不是得了出血热呀?”
老蓝看看申炎的胳膊和肚子,“现在还说不准。”
电台台长抖抖空干粮袋子,说:“从第三顿饭起,他就没吃饱过。咱们吃六七个,他只吃一个。路没少走半步,气还没少受。人都是肉长的啊!”
老蓝把他壶里的最后一点儿酒倒进申炎嘴里。机要员拿来水壶喂了几口。
邹奋霍泪珠滴在申炎脸上,狠狠瞪了王占庆一眼:“丁石先说他的胃病挺重……人心比人心,区别可真大呀!”
申炎慢慢睁开眼,声音微弱:“我,怎么了……大家,少动,喝水,相互依靠保暖……”
死神呼唤(4)
夜幕降临,冷风嗖嗖,松涛如泣。
沟塘旁,机要员说:“申参谋,飞机电台的频率传来了,明天十点半临空。”
天空由灰变黑,世界变得朦朦胧胧。申炎昏昏沉沉,觉得自己仿佛飘荡起来。
飘呀飘,随风飘到海滨——浪花澎湃,海风劲吹。站在礁石上的姑娘回头,身上的乳白连衣裙招展不停。她走下礁石,笑着走向身着白衬衣和绿军裤的青年军人……
飘呀飘,飘到大雪纷纷的冰雪世界——眼前是《冰山上的来客》里那个冻成雪人的哨兵。
“来吧!申炎。前面就是极乐世界,你告别人生吧!人生吧,人生吧……”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天空连续反响。
冰崖下的雪人哨兵喊道:“不!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这么死,我才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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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沟塘边,昏迷的申炎手脚**,哼着虚弱沙哑的梦魇呓语。
“申参谋!醒醒。申参谋,你快醒醒啊!”邹奋霍的声音。
“脉波微弱,每分钟一百来次。”机要员摸着申炎的手腕说。他和邹奋霍都敞开衣襟,用胸腹贴在申炎左右。
一个战士拿来一把草根,嚼一阵儿,往申炎嘴里吐一点口水。
台长匍匐过来,从衣兜掏出申炎交回那半个饼,嚼成面糊抹进他嘴里。另一个战士捧着水壶,台长抹一下,他喂一点水。
“太阳,又见着了……人生,多好。”申炎慢慢睁开眼,大口喘气,声音虚弱,吃力地扭头看看周围,又说:“告诉大家,忍耐,坚强……意志、考验,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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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又嗡嗡响了,“安―2”飞机终于又来了。
台长看看躺在地上的人们喊道:“谁能摇马达呀?”
申炎吃力地抬起手,指向手摇电机,蠕动着身躯。机要员和邹奋霍的手托着他,上点上点挪过去。
王占庆哑着嗓子喊:“**员,摇哇!”
六个人,坐着的、跪着的、趴着的。六张嘴,咬着牙、喘着气。六只手哆嗦着,抓在两个手柄上。马达慢慢起动了。
台长颤抖着喊话:“o1,o1,o1,我是22,我是22。坐标5243-8坐标5243-8,草塘北侧,听到没有请回答……22明白,22明白。”
天上,飞机转了两圈,白色降落伞飘飘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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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人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邹奋霍和机要员架着申炎,艰难地挪动步履。
“队长——”丁石先哭着跑来抱住申炎。方岐和十几个战士扛着担架匆匆迎来。
邹奋霍:“小丁啊!这七天他只大便了一次,拉的像车轴油。”
申炎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乌灰,胡子拉茬,腰背佝偻,双手捂腹,苦笑着拍了拍丁石先肩头,被扶上了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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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防站院里,马立伸着双手迎来。
申炎:“站长,任务没完成,我这参谋不称职啊!”
老蓝走来:“马站长,这人身板儿不硬心术正,领子上的星不多看事贼准。**的好干部哇!”
马立眼圈红了,拉起申炎的手拍着。
王占庆满脸尴尬一声不吭,大眼不动神魂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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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办公室,邹奋霍坐在办公桌对面。
王占庆;“小霍啊!前两次跟你谈了我对你大表姐的感情,那可全是真心话。你从小儿在姥姥家长大,跟大表姐最亲。我让你把咱们的谈话内容写信告诉她,邮了吗?”
邹奋霍绷着脸,“没到通航期,这里不通信。”
王占庆:“哦——对!通船了再邮吧!你给她封电报吧,就说你和我都想她,希望她早点儿办手续,尽快调到含瑙来——驻守边疆以苦为荣,革命斗争需要嘛!”
邹奋霍:“想你就,拐个弯儿干什么?”
王占庆:“她不是老想——老有活思想嘛!多个人多一份儿作用。”
邹奋霍不置可否。王占庆又说:“我知道,你大表姐一家子对我有些误解。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即使做法有过一点不妥,那也过去好多年了。其实,我只是政治敏感性太强,眼光前了一点。”
邹奋霍拧着脖子憋着气,一声不吭。
王占庆试探着说:“小霍啊!反修斗争你死我活,你得多长个心眼儿。我们的队伍主流是好的。但是,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人与党离心离德,成为革命的绊脚石。”他手指着墙壁又说,“那个人就很危险,一个义务兵提起来的干部,不管什么事老拔尖儿,好像天下就他能耐。进山这几天你都看着了吧!有野心哪!你可别让假相蒙蔽了,一定要提高警惕。可以主动接触他、观察他的行动,现问题随时向我汇报。”
邹奋霍实在憋不住了,站起来说:“就你在引导组那表现,是战士们能拥护,还是上级能满意?你怎么总把事情反着看?还自觉不错呢!我要是大表姐,决不跟你这种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