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免息?”
“第一年免息。”
这样两句一字不差但语气不同的话,是在天启元年深秋的九月底,自辽阳城内的总兵府后院的一所僻静小院中传出来的。这个时节,院内的那颗高过屋顶的大树正泛着金黄的叶子,偶尔会有一两片随风而落,然后“啪”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几名肃立的铠甲护卫身旁。
能在这里问话的,当然是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而那答话的,是一位看着像是五十左右,但却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的老人,若不是脸上的皱纹十分清晰,倒真令人以为是位壮年汉子。
此人正是苏翎所部的财源掌管者,传说中的辽东三大巨富之一,胡德昌。
在辽东都司辖内,有关三大巨富的传说早已兴起,不过,流传有限,大多是在那些商人或是有志于从商的那部分大户之中广为散播,是仅次于有关苏翎的“十七位兄弟闯天下”传说的故事。这些传说之所以流传,大多是与散播者或是听者的喜好有关,即便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但这心里想什么,便自然会留心什么。
苏翎带着兄弟们出边墙避难而又重回辽东的故事,自然迎合着所有辽东地界上曾受过欺压而无法求得公正之人所祈求的愿望。最初由千山书院是以往那番小心谨慎地编制。那些籍此赖以谋生的说书人或是在乱世中仍然要换取饭食的戏班子,对这个故事进行了大胆的拓展。这些“专业人士”自有一套吸引听众、观众的法门,无论是用典故,还是用民间传说中地英雄加以对比、换位,可都要比赵毅成、陈芷云当初地想法大胆、细腻。如今自然已经成为固定的版本。印制成册。而随着辽东战事的稳定。民间恐慌渐散,这些传说再次泛滥起来。
这乱世求平安,太平时节,自然便要求富贵。那三大巨富的传说,虽没有经过刻意的打制。却是自然地传播渐广。当然,某些内容便显得过于离奇,比如有一部分,说地是那胡家老爷一日巧遇苏将军,便一见如故,相携往山中狩猎。结果苏将军得了一件上古铠甲,而胡家老爷,却是得了一个“聚宝盆”,胡家的银子,那是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自然是乡间无知者的闲谈,或是那些渴望发财但袋内不过只有几文钱,却也要买碗酒喝的闲汉说的“疯话”。至于那些商人,或是那些在辽东定居了数十代的大户们,却是从中寻着那些实实在在地“财富”的踪迹。
那么。胡家胡老爷,果真那么富么?
此次奔赴辽阳城,胡德昌人便有二百多人,此外,还有隶属于赵毅成的一个小队二十名骑兵护卫。这二百多人不但人人都骑马,且队伍后面,还有一队驮队,总计三百多匹骡马,一百多辆大车,俱都满载。那些赶车的精壮汉子。看样子也不像是临时雇佣的。途中打尖儿时,这些人做事、闲聊的情景。显然是有过多次这样的旅程了。
胡德昌并没有出现在那些骑在马上的从人之中,而是坐在一辆遮蔽得严实地大车之内。这辆大车显然是常用来载人,随处都能见到雕工精细的花纹图案,且单是那层青布帷幔,也有些云纹装饰。
这对人马进入辽阳城时,自然是顺利入城,守门的官兵已事先知晓,未作盘差,倒让附近见到的百姓们,误以为是哪位微服进城的朝廷官员。\\\\\当然,胡德昌、严寿、傅升三人,到现在为止,也唯有任何官职在身。三人倒也习惯了,只管每日做那些永远不会少的商事,若真有了官职品级,怕还略显不太自在。
不过,商人做官,在当今大明朝,那可是无人敢想的,这一点,在胡德昌等三人心中,自是十分清楚。是故苏翎等人一一授官任职,胡德昌等人只有高兴,却未有别的想法。
此时胡德昌与苏翎说话的屋内,除了二人分左右坐在椅外,一旁还规规矩矩地站着三个年轻人。这三人瞧着也就二十出头,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六,那右边最小地那位,却像十八、九岁地模样。这会儿苏翎与胡德昌说话,三位年轻人俱都束手站立,微微低头,一副不经招呼绝不会出声乱动的样子。
辽东总兵官苏翎,自然是穿着铠甲,而那胡德昌,却是一身半新地绸衫,若不是那张脸依旧略显消瘦外,倒还真有几分富态之相。
这会儿两人说的,正是在那五百个村、镇陆续出现的事情。
胡德昌此次来辽阳,正是奉了苏翎之命,顺带着将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一一禀报清楚。
只听苏翎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再次问道:“这个法子有用么?”
胡德昌正端着茶杯喝了口茶,见苏翎如此问,便放下茶盏,回道:“将军,此事我们几个也是议了很久,最终还是觉得这么办的好。”
苏翎静静听着胡德昌继续说道:“如今单是那五百个村、镇,人口便在五十万左右,临来辽阳之前,胡将军那儿核算的数目,差不多如此,只是还有相互迁移的数目有待增减,但大致上五十万是相差不大的。这么多的人口,可与当初将军在千山堡时不同,这农具、耕牛以及粮种等等,实在无法都无偿发放。我们过,若是还按千山堡那般行事,等于是将二十万至三十万两银子白白送了出去。”
这算账自然是胡德昌等人最拿手地。苏翎却从未算过这笔帐。
“我原想,”苏翎点点头,说道:“这第一年可以无偿提供一下,待明年再好生谋划。”
胡德昌笑了笑,说道:“将军是好心。千山堡的那些百姓。如今提起将军都是感激之情。但如今这些人口,可与千山堡不同。将军,这五十万人,多是一回事,将军若真不在乎这几十万两银子。眼下倒也拿得出来,不算太过麻烦。但俗话说人多嘴杂,那五十万人里面,都怀着什么心思?可无法猜测。只怕将军的好心一放出去,可不会都是穷人来领取粮食、耕牛等等家什。当年朝廷放赈,便有人花心思弄银子、粮食。甚至那些大户人家,也有的派几个仆人冒名领取赈济粮食。这有占便宜心思的人,可不在少数。”
苏翎听这么一说,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倒觉得大多数人还是老实地,不会行骗作假。”
胡德昌一怔,想了想,说道:“将军以此作想,我也不敢说不对。在我们从商地人看来。这趋利倒是人心都有的。当然,今日说的不是这百个村、镇之中,只有两人管事,能做到今日这般情形,我都觉得惊奇。\\\\\这诚然是将军的功成所致,但这其中未能查明的虚假之处,定然是免不了地。那两名管事清查田产数目,重新划分土地,这就已经做到极致了。若是还要将这件事令两名管事辨清。怕是力所不及。真正要做到全都属实。还得下更多的功夫,派驻更多的人手才能勉强做到。”
苏翎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倒是不怕人作假,查出来,他后悔还来不及。”
胡德昌笑道:“将军的手段,自然是雷厉风行的。但将功夫都放在这上面,倒不如从根子上给其断掉。将军也好腾出人手、精力,去做别的事情。”
苏翎想了想,笑着说道:“我考虑地,倒也简单。主要还是那粮税之事,这十中取一,可看着要重了不少,眼下还没全面铺开,便是顾虑着这个。若是给了他们好处,想必要容易做一些。”
胡德昌一笑,接着说道:“将军,这粮税,原先我倒是也觉得太重,不过按着千山堡的法子,那粮种农具等等都是不要钱的,土地又足,一年下来,倒也不觉得重了。如今这五百个村、镇,到底还是穷苦人家占了多数。这次重新划分土地,按每人五十亩之数,这五十亩地得多少银子?一般一户人家,多少都有四五个男丁,这边是二百亩左右,这难道还不是好处?”
苏翎笑着说道:“当然,南四卫的地,可比千山堡要值钱,千山堡的地几乎不要钱的。你若是这么算,那当然算是一笔不小的银子了。”
胡德昌说道:“所以将军的顾虑到不必太多。这次的十取一,好处只有待日子长了,才能显出来。辽东以往地那些劳役,如今将军都一概取消,以募代役,大多数的百姓都会受益。倒是那些现有的大户,会因此少了地里的受益,且往日的徭役,也与这些大户们无关,这好处他们倒是得不到。对此,将军倒是要多多提防的好。”
“嗯,”苏翎说道,“我已经有所准备。”
胡德昌自然不知道,这如今辽东的大户人家少了许多,除了战乱逃亡的之外,这中间还有陶安峰等人的手段。胡德昌了解最深的,也只是当初放出放出风声,借此狠赚了一笔渡海费用地那些事情。
对苏翎略略提醒,胡德昌再次说道原来地事情。
胡德昌说道,“无偿提供的耕牛、粮种、农具等等,必然使人不受珍惜。这损坏,或是浪费了地,也不好估算出能占几成。更有那些败家之银子的,也是常有的事情。而那些连这些便宜也要占的大户人家,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当年辽东都司不止一次做过清查土地的事情,但都会被种种手段所蒙混过去。什么化整为零,改名换姓等等,层出不穷。将军的那两个管事,办事倒是认真、踏实,但若论心机,怕是不是那些久经此道之人地对手。”
苏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如今只能看其长处了,以后再慢慢集训,多学学,总会有所进展。”
胡德昌笑着说道:“自然,将军用的这些人。定是衷心耿耿。不会如以往的那些官吏,用不了多少银子,便能买了去。只要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所长进。”
“将军,这次全面铺开的银庄。\\\\\便是为此做的一举数得地结果。”胡德昌接着说道,“这个银庄,实也是想了很久才得地名字。既能做典当行用,也可以做钱庄兑换金银。当然此刻最先做的,便是放贷,无论是粮食、农具。还是耕牛、布匹,此次的货源都备得十分充足,短时间内,是足够用的了。”
苏翎瞧着胡德昌,笑着说道:“够么?这可是五十万人
“粗粗估算,是够了。”胡德昌笑道:“这估算,也是按着往日在村、镇设来核算地。取的是均数,各地虽各有出入,但大致上还是够的。眼下镇江堡的那些商人。可都已在路上了。这里面除了镇江堡一带原来的商人,还有辽阳迁居的数百家商户,另外,朝鲜那边地商户,也有一部分在内。光是名册,便有数千人之多。其中能有法子贩运粮食的大商,便有十几人。”
苏翎想了想,说道:“你这第一年免息放贷,岂不是要垫付不少银子?”
胡德昌笑道:“当然,若按总数算下来。这第一批准备的货物。便值五十万两银子。不过,我们与那些商人已经达成协议。这中间三成是用的以货易货,用千山堡还有海西的山货、人参、皮毛交易,还有三成是按月分期支付,剩下的才是现银交易。真要说起来,是这一年之内,我们要损失的银息。这可也有数万两。”
苏翎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也便这么办吧。那几万两也算不得什么,这五十万人的生意,可岂止这点银
胡德昌会意地一笑,然后说道:“这次准备了这么多货,必然会对那五百个村、镇中原有的商户有所影响,若以,这第一年,以放贷为主。粮食、布匹、耕牛、农具等等,不会出售,只为那些穷苦这样,一般家中有余钱的,也不会前来贷这些家什。这事与两名管事密切配合,才能做的好。所有物品的价钱,也是参考了同村、镇的价钱,只是粮食贷出去,收回来的也是粮食。其余的,都不会低于当地的同样货物的价格,除非是实在太高,也只有低价放贷了。”
苏翎点点头,说道:“嗯,这才像是个从全局着手的样子。我原想让那两个管事做这件事,但毕竟人手太少,能做到目前这个样子,也当真不易。你这样安排,倒是弥补上了。”
胡德昌想了想,又说道:“这次是算对安稳人心有些助益。不过,我们商议出来地这个银庄,还是瞄着日后地银钱生意上。这些穷苦人家,不过是顺带着做了,也费不了多少事。按将军目前这个趋势,这些贷出去的货,定然都能收回来。只要有地,有牛,有粮种,这些人家都不会跑掉了。只是以后相对来说,这上面地银息收入,不会太大。”
苏翎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说的银钱生意,是指兑换么?”
胡德昌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三个年轻人,说道:“将军,不妨让他们说说,也算将军对他们的考教,如何?”
苏翎笑着看着三个年轻人,说道:“也好,让他们说说吧。”胡德昌便转头面对三人,说道:“胡世云、严正安、傅瑞江,你们谁先说?”
三个年轻人彼此看了看,却都没有开口。\\/\这胡世云,是胡德昌的二儿子,今年二十五;严正安是严寿家的老四,已满二十三;傅瑞江则是傅升的小儿子,年纪刚刚二十岁。以往,这几个年轻人都在外学着做生意,倒是没见过苏翎。就两苏翎数次住在胡家,那胡世云却都刚好在外,未有一面之缘。
“往日你们不都是吵着要见苏将军么?怎么这会儿都哑巴了?”胡德昌不快。稍稍带着些呵斥说道:“这次带你们三个到辽阳来,便是要苏将军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在苏将军属下做事?”
胡德昌倒是说得实话,这次将三家儿子都带了来,便是要苏翎见一见地。这虽说胡德昌等人在镇江堡一带。那是说一不二。用谁不用谁,可也没人管。但这自家的儿子,却是经过一番商议之后,趁着这次机会送来辽阳,让苏翎给安排个差事。
这用意十分明显。胡德昌自不必多说,苏翎也未多加考虑,如今苏翎所部可不是千山堡那会儿的样子了,名正言顺地做了辽东总兵官,当初或许还能为着银子做事,此时可是更大的天地。如何不能为下?要知道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啊。
当初若不是在路上胡德昌厚着脸皮多了几句嘴,又如何能结识到苏翎?这事情发展到后面,可以算做是奇遇了。如今三家地银子总数倒真没人知晓,说实话,这银子当然不嫌多,可此时胡德昌、严寿、傅升三人,已经经过多次商议,得出地结论便是,必须帮助苏翎在辽东扎下根来。只要有苏翎一日。便有三家数不清的银钱收入,甚至说,只要苏翎以及那些兄弟们能够有子孙后代,那么必然会有三家后代的荣华富贵。
这是一荣俱荣的事情,是故三个年轻人便奉父命前来辽阳。当然,作为商人的后代,这既没有入学以科考作为目标,苏翎以及兄弟们这样地年龄,自然成为年轻人渴望结识的人物。这不仅有那些传说的作用,也有镇江堡从未停止过的大队骑兵以及自家父辈的谈话之中出现苏翎的次数有关。更重要地是。三个年轻人都从自己父辈那儿看到,无数有关商业的想法。都可以逐步施展开来,而这在以往,怕是连想有不敢想的。
见胡德昌出声呵斥,苏翎摆了摆手,说道:“这次初见,他们觉得拘束也有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