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灵子可不止是掌门座下嫡传弟子的身份标志那么简单，倾敛堂堂仙门第一大派，飞灵子能被奉为秘宝，自然不是凡物。
飞灵子，可以容纳主人毕生修为，传于后世或者保存魂魄，而且，只要主人愿意，可以记录下主人一生的所见所闻。不需要提前记录，它会事先保留主人一生的记忆，再由主人的意思选择抹去或者保留。在此之前，没有人可以窥探。当然，这只有拥有飞灵子的人才会知道，旁人眼里，那不过是颗有仙灵的珠子。
也就是说，飞灵子里可能记录了师父的一些……想要说的东西？
那有没有可能……师父的魂魄……
薛易会防备所有人，唯独在他师父和师兄面前，似乎突然变得愚笨不知道隐藏任何东西，似合自然也看出了薛易的心思，苦笑一声：“别想了，师父保下了我的命，还保下了我的仙骨和修为，那般重伤，那般处境，什么结局，你不笨，不必我说。”
握成拳的手一松，又立刻一紧，想抓住什么似的，接着又缓慢、无力地松开。
“师兄……可是……倾敛现在……”薛易语无伦次，倾敛当年受魔息侵染严重，原本的仙家福地日日煞怨缭绕，加上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便再没能恢复，也无人再在那处重立门派。此时再去，却又是什么光景？
“我自然知道，师兄只是足不出户，不是还有笙歌？她也亲自去看过。”似合叹了叹：“我知道你心里也许是不想去的，毕竟连我……都已经不敢去。但你我是倾敛掌门浮歇之徒，重振倾敛，剿灭魔族，舍我其谁！我如今已然时日无多，小易，那飞灵子师父不会藏得太远，只是那里实在危险，你去了，也不一定就可以拿到。但你不能不去。有些事情没人想做，但却必须有人去做。”
“我知道，师兄，我不是不想去，”薛易站起来，似合也站直了身子，薛易看着他，目光似乎能透过黑纱重重，道：“但今日我若走了，是不是再回来时，师兄便没有了？”
似合一怔，知道他还是没有死心，声音冷了几分：“我原以为你知道什么叫大局为重。我断不会承这甲子咒的，倘若你执意如此，你知道的，到时我罪过大于天，必定自绝于此。”
薛易直直地看着似合，沉默。
似合却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至于你看见的尸首，你应该只是凭衣着分辨的吧？”
“嗯。”薛易低低地应了一声，那样的死法，当时所有人都死壮凄惨面目全非，他当然只能凭借身上的衣服配饰来分辨谁是谁，在倾敛，掌门弟子、长老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的衣着配饰都是不同的。
“师父知道若是被他们发现我没有死，定不会善罢甘休，便找了个已死的与我身形相似的同门，换了衣服。”
薛易面上已经没什么波动。
似合知道他此时什么心境，恐怕与他当年一模一样吧？但，此事绝不能再拖了，他恐怕已经连明日都熬不到了……
“小易，笙歌这孩子天赋异禀，我并没有教她倾敛术法，我如今无力护她周全，恐这乱世中连累了她。如今也只是杂七杂八地学了些，却已见成效，不会拖累你，你便带着她走吧，或者洗去她记忆，让她投入其他仙派也好。总不能让她陪我永远埋没在这乡野，你……”似合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伸手推开窗子看，只见一个原本用来晾晒草药的竹筛不知何时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倒扣在地上，零碎的药草落了满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慌乱地自角落处隐去。
不必猜，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薛易似乎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师兄，你总是那么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似合沉默地关上窗子。
其实薛易早就知道笙歌在外面，不说，只是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才是好的选择，别人替她选的，都终究不会是好的。
“罢了罢了，她是个聪明孩子，再怎么不圆滑，也好歹一百多岁了，也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小易，你走吧，时间这东西耗不起。”
“师兄，你就不问我我当初这样的性格，是怎么活下来而不是去以卵击石给你们报仇的？”薛易眸中神色不明。似合一愣，没有说话。
薛易见他半晌不答，只得放弃，想着他是大弟子，当初各种关系人脉都比自己广，便问道“师兄，你认识兰修么？”
“不知。”似合依旧木木地站着。
“是她救了我，似乎是师父故交。可我却并不记得她，师兄也不认识么？”薛易心中原也是对此事积了些疑虑，但能得师父如此信任，身份不该是假的。
“我若知道，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似合强压着心口翻涌的气血和撕裂般的疼痛，心知自己大限将至，略略焦急，神志却已经渐渐模糊。
“可师父很信任她，连神遗珠都交给了她。”薛易困惑更甚，当年兰修救他下山，便把此物交给了他保管。师父的性情他清楚得很，即便穷途末路，也绝不会冒这样的险去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可似合却已经听不清他的话了，残存的意识被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渐渐吞噬，强撑着站直的身子一晃，跌坐在了椅子上。薛易瞳孔一缩，急步过去隔着衣袖叩住他的脉门，却无论如何把不出脉象来，不甘心，想去掀开他的衣袖，似合却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挥开，历声喝道：“走！”
“师兄……”
“怕什么，不过是死，我至少还能保得魂魄在，后事亦无需你料理，不想师父死不瞑目，就立刻走！去倾敛！”似合说完，已是耗尽所有气力，一口黑色的血水从嘴角蜿蜒着流下，他没有抬手去拭，他没有这个力气了，何况重重黑纱阻挡，薛易看不见。
薛易握着剑鞘的手不断收紧，剑鞘隐隐作响，就在即将破裂的一瞬间，薛易收力。看着似合，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年，面前这人，是整个倾敛，包括他，所追逐、渴望超越的人，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他原以为自己还会说些什么，开口，喉咙却涩地连发声都困难。
微微运气，右臂上筋脉纷纷破开，血流如注，薛易似乎没有察觉，决然离去。
问他弄伤自己的原因，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内疚吧，对自己的惩罚？
薛易啊薛易，你如今，一个借口都没有了。当年，倾敛被灭门，你还可以说自己当时在闭关，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修为尚浅，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可现在呢？你分明知道，而且也有能力，可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亲所敬之人死于非命，面对他人生死袖手旁观可以，但又怎么逃得过自己的良心。
你活该，活该永生孤寂，你就该死也不得安宁！
……
笙歌颤抖着将剑穗捻起，看着飞灵子突然发出微弱的光，挣扎着地闪烁了几下，熄灭。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要显现出来，可眼中水光弥漫，笙歌已经看不清了。
不顾一切地冲回去，门开着，一道血迹自门内一路洒到外面，笙歌没有去管，一跃进入，似合做在椅子上，姿态孱弱无力，但终是不同，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软软地下垂，仙魔气息纠葛产生的黑色纹路消退得干干净净。笙歌聪慧，早便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仍旧抱着一丝希冀，如今，却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原先控制不住落下的泪水却突然止住，再也流不出来。
笙歌缓缓走过去，似合身上的纹路和被破坏的声线都是因为体内仙魔之力互相缠斗，魔息外显的缘故，他本是仙身，死后仙力消失，但魔息是强行侵入他体内的，死后也不会散去，如附骨之蛆。如今没了仙力妨碍，更是肆虐狂乱，奈何宿主身死，纵然不善，若寻不着新的宿主，便已经不成气候。但到底强大，笙歌才靠近几步，便痛如切肤。
可她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了。没有痛，世上再没有痛了。
笙歌摘下似合的帷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似合的模样，脸上的黑纹也已经消散干净，仍旧是少年的容貌，毫无血色的唇，一道黑色血迹自唇角溢出，面容苍白得可怕，却依旧俊秀清雅。笙歌拭尽了他唇角的血，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顿了顿，终于还是放下了。
轻轻伏在似合膝头，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她体内，痛如剜骨。笙歌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成为它们的下一个宿主，她不会有那个时间被它们利用的。
泪水再一次从眼角溢出，在黑色的衣袍上渲染出深深浅浅的印记，唇角却微微扬起。
“师父，”她张口，血水不可遏制地流出来，血与泪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下辈子，换笙歌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