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谷涵又道:“此蠹不除,大离国运堪忧!一切善后,不用担心。”末了,他徐徐加上一句,“这也是今上之意!”
我们这才真正明白,原来许瑞龙权倾朝野,连皇帝亦对之起了诛杀之心,只是通过正常手段决难如愿,这样说来,不但宗家军备竞标是落在算中,只怕连朝廷和清云和议也是计划中的一步了。无论如何,一个向来没有什么政治野心的帮派,其威慑力是远远低于来自于卧榻之侧的危险性了。
“一切听命于老元帅!”质潜绝无犹疑,重重地一掌击向龙谷涵。两人相握,对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结盟重诺贵于信义,仅以酒为誓,并未举行任何仪式,龙谷涵不但许诺以全部可能暗中提供的力量供我们使用,同时还把他十二岁的独子龙天岚指派给我们做帮手。——这是他之所以安排这顽皮少年出来捣乱的理由。这少年小小年纪,已经袭承爵位,而他的机敏锋芒,显也远胜常人。
当晚连文焕亦同回宗府,一路上,看得出,他有话想同质潜讲,几次欲言又止。我便借故避开。
皓月初升,我让迦陵自去休息,独自转侧,心头栗乱。
入京以来,一些事实逐渐形成,只是我以往不愿意去深思。我父亲护先皇而死,在今上追废玉成帝的诏书中,还单列一条罪状。我家当时做好了全族落罪的准备,奇怪的是,雷声轰过,却无雨点,朝廷好似忘了还有这文姓一家,不但平平安安的度过限险期,后来也没有过多曲折的就发还了我父亲的遗体。
到此时此刻方才了然,这一切,应该都是许瑞龙在暗中保护着我们。倘若不是慧姨和菊花先后同我提过那许瑞龙化名粤猊,曾经与清云结下的仇恨,曾经为我母亲带来的灾难,我简直不能想象,这善恶不同的两者是同一个对象。
我眼前浮起他那张丑怪得诡异的脸庞,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盈盈笑意,他温和亲昵的声音态度,以及昨夜狭路相逢的处处容情,我竟油然生起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牵念。——他对我,从头至尾并无恶意啊!
但他的“恶”同样也彰然若揭,他权倾天下,随心所欲玩弄国事,觊觎宗家,步步紧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亦未放弃对清云的监视,在他撒下的那张罪恶的大网中,也许只有我是他网开一面的唯一例外。
想到此,我心头突的一跳。——假如,假如这一点成立的话,那谢帮主几番拳拳诚意邀我回园,看来更是早有安排。她是一句也没有向我提及许瑞龙,而通过了慧姨,通过许瑞龙自己,不露声色的就把我推到了是非的中心。
“慧姨只有一个要求,你无论做什么,别把自己涉入险境。”
慧姨的言语犹在耳旁,可我一步步已陷入深潭,即使想要抽身,也不能够了。
在白天,在强弱之较那么悬殊的时候,我勇气百倍,信心百倍的鼓励质潜,一心一意为他安全打算,仿佛三月之后的限期,在我看来,不是生,便是死,无非是一场置诸死地后生的意气决逐。而现在,得与天下兵马大元帅龙谷涵结盟,有了那么强力的支持,我反而辗转不安起来。
这或许不是一场非生即死的决斗,或许,在人心、善恶、是非种种方面,才有着更为难以割舍的取决。
“妈妈……”我喃喃轻语,“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这是一场怎样的决战,我是当做,还是不当做?”
茫茫夜色,风满西窗。天河微星闪烁,一片寂然。
次日皇后派车接我进宫。
杨若华进宫两个月,风光无限,主要由于成宣帝和她之间有着一层非同寻常的关系,经过了这十来年的隔阂疏离,一旦消除,便分外感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杨若华间中只出来过两次,上个月她把女儿钟幽凤也接进了宫去,成宣帝极为欢喜,亦封为郡主,并听说要认为女儿。之前我也常想,即使我徒劳无功,杨若华那里想是一帆风顺的。
她也曾几次让我进宫,见见皇后娘娘人等,我从心底里不愿与皇室人多打交道,拖着不曾依允,而这一次皇后出面,于情于理,我都不当再拒绝。
进了宫才知不是简单召见,而是御赐游园会,嫡系宗室无不参加,在京二品大员以上的命妇,携未嫁之女出席园会。
皇帝皇后亲自主持宴会。
我向帝后参拜,听得成宣帝着重讲道:“这便是前朝以才名闻天下的文状元之女。”他说的是我父亲最得意事,十七岁状元及第,跨马游街,才子之名遂满天下。
皇后凝目细观,展颜笑道:“早听说文家千金才貌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皇后年约四十许,温文端庄,称不上十分美丽,却也有母仪天下的雍容。这位皇后非成宣帝原配,德宗废黜杨皇后,其子女皆受连累,所存者唯成宣帝一人,王妃却死于流离中。欧后原是贵胄门阀千金,成宣帝登基,即礼为皇后。改朝之际,确需这样一门亲事来迅速稳定平衡朝局。岁月变迁,今日的朝堂之上,她父兄之家的势力已不足一闻了。
我被引到杨若华一席坐下,她女儿钟幽凤在她身旁,盈盈十五,青春飞扬。对着任何人,皆是一张娇艳可爱的笑脸,无人不爱。
被邀进宫的宗室子与命妇之女同我一样,皆是无备而入,不知真意何在。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揣想,由于宗室子到全,很容易想到选定皇室继承人与择配上头去。
皇帝仅是浅尝即止,稍坐一坐就离开,宴席过后,便是这天的正题“游园会”。少了皇帝在场的威慑,上林苑中三三两两,衣香鬓影,娇语俏音渐闻。但见皇室子裔与那些名宦女儿们有意无意的接近起来。
皇宫我是初到,但门庭格局方向,总不脱园林设计的大概,随步所至,到了一个幽僻所在。
欢声笑语,远远抛在了身后。愁闷怅惘,不期然萦满心怀。难忘,宫苑深处,亦是我父亲洒血之地。
我难以想象,我那向来并不激烈,温雅如玉的父亲,是如何在玉成帝召宴之时,纵身一跃挡在叛兵之前,视刀枪箭戟如无物,视死如归,巍然不惧?
宫栏玉砌,几簇鲜花芬芳呈艳,宛如我父亲那飘飘的白衣,到死而磊落不改,落红遍地,恰是一地鲜血,无声流淌。
前朝之人都称父亲忠义可嘉,热血有知当呜咽。它肯定明白,不是叛变成就了他的忠烈,而是叛变成全了他殉身以死的一片情痴。
“大姐姐,你一个人躲在这里?”
杨若华母女结伴而来,幽凤且行且笑,欢快得犹如云雀一般。我淡淡问道:“杨夫人,你叫我进宫,就是为了参加这样的园会?”
杨若华微微一笑:“不耐烦了么?稍安勿燥。”她就着女儿耳边说了一句,幽凤点头离去,她上前与我并肩,目视着宫苑围栏,寂寞亭榭,说道:“这里,应该就是你父亲护先皇殉身之地。”
我一惊,我思念父亲,是难免触景生情。宫苑如此之大,却也没想过,这么巧会走到激变地点。
“爹爹……先皇在此赐宴?”这个地方的格局安排,即使是在从前也不会是热闹之处。皇帝赐宴应该在什么殿,或什么名园,怎么会在这无人所到之处。
“当时叛变生成,宫里宫外惊动沸然,两路人马激战,几处大火燃起,宫人逃走,侍卫寻找,可偏偏就是先皇和文姐夫两个人,在此相对饮酒,醉中天地,快乐解千愁。”
她轻轻叹息:“两个伤心人,一樽断肠酒。想来,便是天塌了下来,他们也只当作月枕星被,无动于衷?”
我父亲是个伤心人,那个贵为九五之尊的人也是么?
杨若华徐徐解惑:“先皇痴缠沈慧薇,天下知闻。慧姐人好端端的在清云,而生之绝望,比死之决绝更为痛苦。先皇失意于此,早就无心朝政。靖难之祸,当非无凭,完璧破损,也只是一个契因。”
我没说什么,慧姨的事,我不妄论。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懂得政局风云,我和我父亲一样,为人处事,往往是被推动身不由主的为多,到今天一步步走到漩涡中心,要算得是被清云设计好了跳进来的,慧姨虽要我及时抽身,我却已不愿也很难退出。我不是顾念这皇朝的公主,而是事端发展关系到质潜,其势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我回到清云,如何偿我母亲清白,原本也只想着见机行事,我隐隐感到,若成此功,或可心愿一了。
有脚步声,不一时转过角落,竟是幽凤引着皇后走了过来,我忙见礼:“臣女无礼,劳皇后亲至,真是罪过。”
皇后挽住了我,道:“文小姐,哀家见到了你,私心爱之。正想找你谈谈,不料你已躲开了。也好,这里安静幽僻,正是谈话之处。”
幽凤笑道:“皇后,我帮你找到了我家姐姐,你拿什么谢我?”
杨若华笑骂:“凤儿,越来越放肆了!”
“贞静幽娴,活泼爱娇,各有好处。哀家自见到这两个女孩儿,才明白了为什么有天下好女皆在清云之说。哀家要是天幸能有一个这样的好女儿,即使是粗茶淡饭,布衣相对也甘愿啊。”
我笑,看看杨若华,道:“皇后母仪天下,大离子民,皆是您的儿女。”
欧皇后嗨了一声,道:“那有什么用,要有个贴心的,知心着意,冷暖体贴,难求啊。”
杨若华接口:“皇嫂,你这么想要一个女儿,何不在宗室里挑一个进来?”
欧皇后摇头叹气,杨若华笑道:“若是因为皇位继承人空悬,血缘相类不合先认女儿,皇嫂何不就先认一个儿子,之后再找个趁心如意的孩子为公主,岂非两全齐美?”
她审视着皇后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又说道:“只不过,身为国母,认嫡事关重大,非但影响到大离朝江山社稷,与皇嫂自己也息息相关。认来的子女倒底隔了一层,这择定的太子,是个懂轻重分是非之人,固然最好,万一不是这样,太子总是亲近本家。我记得前朝有过先例,皇帝非要立亲生母亲为太后,于是一朝两太后,纷争无穷,国势为之大乱不说,还贻笑后世。皇后现下朝中又没个依靠,若太子难托,将来恐为人所欺。”
皇后倚栏杆坐着,愣愣的出着神,她脸上一直有着一种郁郁的神气,即使面露微笑也不稍减,给杨若华言语一勾,触动了伤心事,眼圈红了。幽凤快口抢道:“皇后娘娘,您认什么儿子女儿我不懂,我只知道,皇后现在认儿子,就是立太子,所以大家都赶着来讨好。一旦定了太子,这太子究竟会不会感恩戴德,孝顺您,敬重您,对您百依百顺,倒还难说得很呢!”
欧皇后叹:“说什么感恩戴德,百依百顺,哀家只求得半世无忧,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过了一会,她慢慢地说道:“今天游园会,邀宗室子进园,皇上其意是在选后,同时也是一次考验。你看这十来个少年,对着席间春色,哪一个不是浮夸放浪,心猿意马,哪一个象是可托之材?哀家向来以为,皇上素日所中意的琦王或郁参郡王,总要胜出一筹,今儿看来,也不过是普通之辈。皇上自己都提不起兴趣,你看他只坐一坐便拂袖而去了。”
杨若华对这些不加评定,只道:“这些少年年纪还轻,定力不够难以把持也是有的。但照我看来,忠厚老成之相确实少见。”
我听到此时,心中了然。杨若华千言万语,统归一句,是要说服皇后“立子不如立女”,这种说辞肯定已不下一次,欧皇后有了先入为主的深刻印象。
席间那些什么亲王郡王,长相言语我一概未加注意,但要这些皇室少年有“忠厚老成”之相,简直是苛求了。便是到清云园藤阴学苑瞧上一瞧,也未必有这样的孩子,更何况是比清云更为复杂百倍的环境中长大的宗室子。
偏偏身后空虚,外戚无靠的欧皇后听了这些话,无一句不实打实的正中心坎,闻言又叹了口气,意态颇是沮丧。
杨若华见时机差不多了,微笑着道:“先前德宗陛下,有两任皇后。杨皇后到陛下这一支无后,以皇室血缘正统论,就该轮着莫皇后的后人。”
避开覆朝的锋芒,从血统论来讲,的确成宣帝这一支断后,就轮着了当初莫皇后的二子一女。只要这两个儿子还有后人,就该是皇室法定的继承人,尤其是玉成帝的后人,直接具有为皇室所承认的血缘。
欧皇后皱眉犹豫:“他们也都断后了。”
“不,皇嫂你可是忘了,德宗陛下的十二皇子颉王有一个女儿,十七皇子维显王爷也有一个女儿,放眼如今的皇室,再没哪个血缘比她们更近更纯的了。这两个孩子,都没有确实的死讯传出,应该下旨民间寻找,倘有能送回者,还是功臣呢。”覆朝之后成宣帝废玉成,民间虽然还习惯称之为“先皇”或玉成帝,在皇室中忌诲提及,杨若华仅称“颉王”,那是玉成帝登基前的封号。
杨若华又道:“立子不如立女,如能找回这两位公主中的无论哪一个,一来女孩子总是心慈,二来若皇嫂能认为女儿,为其正名,将其从民间找回,这女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恩情,三来,她也是无依无靠,一定与皇嫂亲近。不但找到最无争议的皇室继承人,皇嫂多个贴心的女儿,更可以借她之力,伺机复欧家当年盛况呢。”
皇后动容,又一想:“可是……重立颉王或十七皇弟之女,唉,我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满朝文武如果反对,哀家也无计可施呀。”
我微笑道:“皇后不要担心,皇后若主意已决,外面的事情臣女可效微劳。”<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