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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2(1 / 2)

 芳一回答得漫不经心,却比谁都坦率。就算脸上挂着乖戾的笑意,但他的回答从不掺杂一丝谎言。

可是,托托却因他的回答而蹙紧了眉头。

「芳一,难道你不能吃人类以外的东西吗?像是你可以和托托一样吃白米饭呀?」

「没办法啦!我吃的是人类的生命力和魔力,人类的血肉最多只能算是附属品啦。」

芳一从鼻问哼出一声,不屑似地说道。听他这么说,托托小小的脸蛋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采。

「也就是说,你只要吃魔力就好啰?那我把我的魔力给你吧!」

飘浮在身旁的使魔就像平时一样挑起了单边的眉毛,这似乎是他感到无奈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妳是笨蛋啊?妳该不会忘了自己是个吊车尾的无能者吧?凭妳这种程度的魔力,怎么可能维系我的生命嘛!」

毫不留情的说法让托托难过得扭曲了面容,眼眶里也蓄起水气变得湿润。

「哎唷,真拿妳没办法!」芳一忍不住大叫: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妈妈!我不乱来总行了吧!只要吃掉一个人,就算很久不吃东西也无所谓啦!」

但托托还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啦!只要吃魔力就好了,求求你,求求你嘛,芳一」

被少女苦苦哀求的芳一焦躁得搔了搔头。

「妳这么说,根本不是施令的方式嘛。」

芳一的低喃虽然没有正面响应托托的恳求,然而她也没有继续央求哭闹。只不过,托托始终没有放开紧紧握着芳一的手。

托托被送到宿舍后,被命令依然得如往常一样到神殿上课。虽然感觉到很多事物都改变了,但又觉得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直到踏入神殿教室的那一瞬间,托托才不得不改变自己天真的想法。

托托不过是一脚踏进了教室。

那些原本玩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不自然的尴尬沉默对托托释出了拒绝的意涵。

只有托托的座位与其它孩子隔开了一大段距离。

而态度上有明显变化的,不是那群老爱欺负托托的男生,而是经常挺身保护托托的女孩子们。

她们根本不愿正眼面对托托,就算主动向她们搭话,也得不到半点响应。慌张地拉开与托托之间的距离后,她们会三不五时偷看托托,在她背后小声议论。

托托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手指一直扯着绑在下颚的封印结。虽然绑着封印的红布,但还是有太多不愿听到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吊车尾的没用家伙。)

(明明什么都办不到。)

好想捣住耳朵什么都不听。但因为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所以托托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好确认紧邻着心脏的另一个鼓动声。

授课的老师也全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他们当然都知晓托托与那个使魔的事,但每个人面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却大大不同。没什么经验的年轻魔法师把托托当作肿瘤一样对待,尽可能不和她有所接触;而含蓄老迈的魔法师或许是基于使命感,教授的都是对托托有用的重点课程。不管哪一种对待、不管哪一位老师,从缔结契约的那二仅开始,就把托托当成特别人物看待了。班上每个同学都看得出来。

「好恶心喔」

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女孩们比想象中更阴险毒辣。

(她一定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啦。)

(她凭什么得到那种跟她一点也不相配的使魔啊!)

传进耳里的是轻蔑、不悦,和混杂了嫉妒的非议。下课后,托托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打扫工作,立刻冲出教室。

真想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芳一说说话,托托无法在人前召唤出芳一。

「给我等一下!」

走在通往宿舍的长廊上时,托托被唤住了脚步。

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托托经过的,是同班同学的几个少年,和从没跟托托说过话的高年级学生。

面对挡在走道上阻碍通行的少年们,托托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传说中的食人魔物被妳收作使魔了?」

长得最高大的少年缓缓走向托托。而托托为了找寻退路,视线不由得左右飘栘。

「喂,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话音刚落,突然一股沉重的冲击和教人不舒服的声音,伴随意料之外的冰冷迎头袭来。

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托托才意识到同班的男生刚刚把装了冷水的桶子砸向自己。透明的水珠从发丝问成串滴落。

「骗人的吧?像妳这种没用的吊车尾家伙,有哪个使魔会乖乖臣服于妳呀!」

托托还没会意过来前,就已经瘫坐在被水泼湿的神殿地面上。看来是吓得腿软了。试图出声回答的嘴唇哆嗦发青,渗入眼里的水滴正诱发着泪水溃堤。

「妳也说句话嘛!」

少年挥舞着扫帚的长柄准备朝托托狠狠打下。

「噫!」

要被打了,托托倒抽一口气,伸手护住头部,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乍现的爆裂声响,让少年们全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托托还没来得及拾起头,头顶上就传来她所熟悉的飘怱声音:

「哎呀哎呀,还真是热烈的欢迎方式啊。」

就算捣着耳朵,托托还是清楚感觉得出语尾夹带的淡淡笑意。

「我顺应你们的期待出现啦,怎么还不赶快拍手呢?」

拾起头,浮现在眼前带有淡褐色肌肤的身影,果然是专属她的使魔。

前一刻还高高举起扫帚的少年吓得跌坐在地,手里握着已碎成好几段的木片。那木片,就是前一秒少年打算用来对托托施暴的扫帚。

「你就是食人魔物吗!」

高大的少年手里似乎握着什么印记,但下一秒

「嗯,对呀。」

「!」

眨眼瞬间,芳一已经移动到少年面前,小小的掌心扣住对方的头盖骨。那动作自然得好像他抓住的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颗橘子般,但指尖传递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压力。

「呜啊、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的哀号和天真无邪的笑声交错重迭。

「哈哈哈!像你这种人渣就算拥有魔力,也没办法好好发挥吧!」

笑声多么愉快,芳一看起来是如此天真快乐,但反而让周围的少年们全陷入恐慌之中。

芳一把嘴唇贴向被他扣住头颅的少年耳边,呢喃着爱语般沉声说道:

「我要收下啰。」

指尖悄悄施力。

「不可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托托用嘶哑的声音呢喃。

也许是听见托托的哭求,芳一回头瞥了托托一眼,轻叹了口气讪讪地松开手。当高大的少年全身瘫软倒卧在地,其它几个男生就像小蜘蛛一样往四面八方逃开。

但芳一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

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手腕处随即出现一道旋风拉扯住少年们的脚步,让他们狼狈的跌倒在地。

「你们不跟我玩吗?」

那双澄澈的水蓝色眼瞳已掩去了笑意。肯让他们好手好脚的回去,已经算是芳一最大的仁慈了。

从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敢欺凌托托。

狭小的宿舍房间里,传出抽抽噎噎还有擤鼻子的声音。坐在一旁的芳一不免又露出一脸厌烦。

他不懂托托哭泣的理由。虽然动手惩罚了那几个少年,不过那些大人又没有因此而发她脾气。

反正都被看到啦,如果想制止,自然有人会跳出来制止。就算被害程度因此扩大,芳一也觉得无所谓。

关于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这一点,其实芳一从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但就算有人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对芳一面言也不构成妨碍。真有需要的话,避开那些耳目对芳一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所以我说,妳到底是在哭什么啊」

要是托托再不回答,芳一决定就要消失不理她了。

「因、因为」

笨拙的抽了抽鼻子,托托吶吶开口:

「他们都说我是个吊车尾的、说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没用家伙。大家都说我不够资格待在这里,说我把身体出卖给魔物,和恶魔交换契约,说我没什么魔力,却拥有和我不相衬的使魔」

「他们说的没错啊。」

双手枕在脑后的芳一冷淡回道:

「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嘛。」

没多看眼睛哭得红肿的托托一眼,芳一径自阖上眼皮,回答得相当爽快,好似这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妳是吊车尾的没用家伙没错呀,就一个魔法师面言,妳什么都办不到也是事实。所以又怎样?碍着谁了吗?想说闲话的家伙就让他去说嘛,真搞不懂妳有什么好哭的。」

不过接下来的这句话,他却是直视托托的双眼说的:

「妳不够资格得到我也是真的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都决定跟着妳了嘛。」

下一秒,托托突然张开双手搂住芳一的脖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吓了一跳的芳一忍不住「哇!」了一声,连身体都歪向一边。

她的双手是那么纤细,却用力的紧紧抱住芳一。

托托偎在他的胸前哭着说:

「我只有你了。」

带有一些鼻音,甜甜的、撒娇似的轻喃。托托从没有被谁选择过,除了老天赐给她的生长环境之外,托托从不曾被任何人挑选过。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成为某个人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但是,芳一对托托说了。说他决定跟着托托,他选择了托托,他只要托托。

所以,托托也想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有多么欣喜。无法压抑涌上胸口的狂喜,恨不得立刻化作言语告诉芳一。

「就算没有妈妈、就算没有爸爸、就算没有朋友,可是我还有芳一!」

听到她这么说,芳一有一瞬间不禁瞠大了双眼,但马上又温柔地瞇起眼睛。

「嗯。」

芳一颔首应允时也带了点鼻音,听起来软软甜甜的。托托重申似的再次嗫嚅:

「托托只有你了。」

「嗯。」

芳一也伸手拥住托托小小的身体。拥有强大力量的食人魔物,小心翼翼就伯碰坏了怀里这个小小的母亲,只敢轻轻地拥着。

「我也只有妳呀。」

不知不觉,两人的心跳鼓动都溶化在满室黑暗中,直到托托沉沉睡去。

两人紧握交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彼此。

经过几天的监视,再度召开了咨询会。

斟酌着报告内容,他们必须做出决定是要再继续观察,还是要排除可能的危害。

听取完众人的报告后,就得有所取舍。

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如今已改名为「芳一」,他表达了愿意遵从萨尔瓦多?托托的意志,只有在守护她的时候才会使用魔力。

「就让萨尔瓦多?托托与她的使魔芳一,成为萨尔瓦多一族的财产吧。」

他们所具备的知识与魔力都将成为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国力,绝不能眼睁睁失去他们。

「被赋予那种命运的两人,将会带领我们萨尔瓦多。」

那两个人的相遇,或许真是命运的捉弄吧。

如此一来,名叫托托的少女一辈子都将被萨尔瓦多的枷锁囚困,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悲叹着自己哪里都去不了的少女,永远都无法得知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真的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离不开了。

这能算是幸福的结局吗?无论是她、或是这些大人,就连魔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萨尔瓦多?托托将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芳一收作自己的使魔后,已经在神殿里居住了十年。虽然称不上岁月如梭,但蓦然回首时,却也已经度过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了。托托在同学们的孤立下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年轻女孩。紫蓝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混杂些许金发的褐色卷发都长到肩膀了。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差,却变成一个难以亲近又顽固的女孩,而使魔芳一总是藏身在她的影子里。说到芳一,依然是一头银色短发,水蓝色眼瞳和紧连的三颗黑痣,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外表仍维持当初相识时的模样。托托偶尔会对这样的现实心怀感慨,但对于两人的外貌愈来愈像母子一事倒是颇无所谓。

到了十六岁,萨尔瓦多的少年少女们都将从神殿的学堂毕业。毕业后多半会从事魔法的研究工作,但在课堂上听老师们说完后,托托知道自己并没有未来可言。

托托的周围没有其它人,每个人都远远避着她。避着她,也避着藏身在她影子里的凶恶使魔。

虽然知道周围不时会投射出好奇的目光,但托托已经可以把那些视线当作吹拂过脸颊的微风般,以平常心看待了。

白天时,芳一总是躲在托托的影子里,发出规律的鼻息静静沉睡着。

晚上待托托睡着后,他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托托并不知道芳一是用什么方式来维持自己的魔力。

只不过,住在神殿里拥有魔力的一些人,偶尔会在睡眠时感到非常疲劳。托托周围的人把这种现象称为「魔力被食人魔物吃掉了」,就算只是前天晚上玩得太累也都以这种理由推卸。这分明是对托托和芳一的讽刺,但托托并不怎么介意。

芳一曾对托托说过,不需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托托也认为只要芳一身体健康,而且没有人伤亡就无所谓。

不需要庞大魔力就能维持他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工作需要他这个使魔出力的关系。芳一非常好战,对一些杂事又老是嫌麻烦。没人敢来惹事下战帖,反而让芳一成天嚷着「好无聊」,但他从不曾离开过托托身边。不管托托再怎么没用、动不动就爱哭,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十年来,托托身边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她说,我只要芳一就够了。而他,也因为这句话而开心不已,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彷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从学校毕业后的某天夜里,托托接到了进王城的命令。

敲响她宿舍房门的,是许久不见的父亲。每每面对双亲,感受到的总是如鸿沟般无法跨越的距离,托托早已死心了。

虽不知萨尔瓦多的那群老人究竟做出怎么样的判断,但进宫一事却远远超出了托托的预期之外。

「你是要我当宫廷魔法师吗?什么嘛,你们到底存着什么居心啊?我可是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耶?还是说,你们的目的其实是这个孩子?」

托托狠狠瞪视父亲。灼人的视线中,隐含了无言的憎恨。

「你想叫芳一为了国家去杀人吗?」

面对托托不善的口气,父亲深戚狼狈。

「不是的,妳误会了。」

「不然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托托不留给父亲任何一点喘息的空间,又继续追问。父亲只能慎重地选择词汇,表明自己的来意:

「要指派给妳的工作不是宫廷魔法师是外交官的职务。」

没想过这种可能性的托托,瞬间愕然地张口不能言语。

「外交官?」

托托所居住的嘉达露西亚王国,确实足个因贸易繁盛的国家,停泊在港边的那些大船,也经常载来各国的达官显要。以一扇向广阔大陆开启的窗口来说,嘉达露西亚的外交工作确实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托托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担任了辅佐外交的工作。但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必须有称头的家世与长年经验和多方知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富有涵养才行。想当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就的。

「没错。妳想不想到王城里去接受教育,好成为一名外交官呢?妳是有才能的。」

父亲如是说。视线在半空中逡巡,像在思索该怎么说才好,又低声加了一句:

「因为,妳有那样的耳朵。」

肩膀顿失了力气,父亲的解释总算让托托理解了。

「啊啊」

她反复咀嚼着父亲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是因为耳朵的关系。

能够听得懂且理解各种语言的这双耳朵身为一个外交宫,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能力了。

托托心想,自己真的做得到吗?在得到答案之前,率先涌上心头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回忆。那个来自东方国度的青年,还有他所说的那些令人心动雀跃的故事。

托托明白只要自己还背负着萨尔瓦多之名的一天,就哪里也去不得,但也许能窥探外面世界的期待,不得不令托托感到兴奋。

「那样」

为了不泄露此刻的心情,托托刻意转头望向窗外,幽幽道:

「是以萨尔瓦多?托托的身分?还是以我个人的身分?」

从父亲的抽气声中,托托明白他正苦思着该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一番踯躅过后,父亲终于出声:

「以萨尔瓦多的身分。这是当然的呀,因为妳是我们的女儿啊。」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托托心想。本想问问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到头来感到难过空虚的还是自己。

所以当她转头面对父亲时,只能露出死心的微笑。

「这么看来,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吧?」

这是在托托十六岁那年春天所发生的事。

得到芳一这个使魔后,不知不觉也已经过了十年岁月。挟着萨尔瓦多之名,托托第一次以正式的候补外交宫身分进入王城。

托托从神殿的宿舍搬到王城里,除了日用品的质量提升不少之外,大体而言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神殿与王城比邻而居这一点,确实令托托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从没问过芳一到底是从哪里取得魔力以延续生命的。

想成为外交官,必须学习相当多的课程。所幸语言这门学问对托托而言并不算什么难题,但除此之外,她仍得面对堆得像山一样多的课题。各国的情势、历史与文化,这些都是能够自学的东西。但王城还是派给托托一名老师,教导她不得不学会一门称之为礼仪的课程。

托托在离开双亲之前,就已经耳濡目染学会了基本的礼仪教养。但外交可不比平常,而是隆重且繁复的社交活动。

每曰每夜,托托身边都跟着严格的老师,从用餐的礼仪到社交舞的舞步,托托每天都汗流浃背努力学习。托托要学的不只是一些表面的皮毛,而是更深入精神内涵的学问。

每当托托拖着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房间时,芳一总会露出一副老大不开心的嘴脸。

「要我去帮妳报仇吗?」

虽是吊儿郎当的语气,芳一却问得相当认真。换句话说,这就是芳一另类的关心方式,这一点托托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托托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不用了。」同时张开双臂拥住了自己的使魔。托托的身高早就超越了芳一,只是他总飘浮在半空中,所以平常没什么感觉。一旦搂着他时,那纤细的身体与小小的肩膀,总让托托心头满溢爱怜。

「我已经不再是一无是处的没用家伙了。」

「我希望妳永远一无是处下去。」

在耳边轻柔嗫嚅的声音,总能拯救托托疲惫受伤的心灵。从十年前开始,至今仍不曾改变。

「不行的。」

「我无所谓啊。」

「可是我有所谓。」

「为什么?」

飘浮在空中的芳一深深凝视托托,用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瞳质问着。

妳重视的究竟是什么?

托托忍不住想咬唇,随即想到唇上还点缀着艳红的胭脂,只得开口轻声道: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番成就啊。」

这张表情不属于那个躲在教室角落低头不语的无能少女,也不再是那个把骇人的使魔挡在身后,固执地咬着嘴唇与众人为敌的少女了。

少女已经成长为女人,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了。看着托托第一次挺身为自己而努力,芳一脸上却写满了不满。

「如果妳变得那么厉害」

他忽然背过脸嘟起嘴唇,喃喃道:

「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托托抬起头愣愣地微张着嘴,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大笨蛋。」

这是芳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次却由托托笑着回赠给他:

「你真是个大笨蛋。」

只要一伸出手,芳一就会紧紧握住托托。正因为如此,她才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大笨蛋。

在涉足正式的外交场合之前,托托被招待参加了王宫内的一场小型茶会。

这场茶会的主办者是皇族的一员,托托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地出席了。

这是个没有风,平静而晴朗的午后。

茶会在宽敞的露台举行。托托挺直了背脊,往不时发出明朗笑声的那个小圈圈走近。

「各位夫人,妳们好。」

几个贵夫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托托。原本尖锐的笑声乍停,在场坐的几乎都是些年轻的贵妇人,而端坐在最深处的,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比托托还年轻的少女。

「妳就是萨尔瓦多的候补外交官?」

率先开口的也是那名少女。漆黑的卷发,衬着一双幽黑的深邃美目;雪白的肌肤、小小的红艳嘴唇;身上穿了件深紫色的礼服。

「我名叫萨尔瓦多?托托。能和各位见面,我感到十分光荣。」

从头顶到脚趾每一条神经都紧绷着,托托集中精神专注在展现礼仪上头。虽是略嫌僵硬的举动,周围的贵夫人们仍是带着淡淡微笑欢迎托托加入。

但是,当托托抬起头时,黑发少女却索然无味似地瞇细了一双黑瞳,从那柔软的唇办问吐出的是辛辣至极的字句:

「妳穿的礼服看起来还真是廉价啊,妆也化得很庸俗,真教人失望。」

托托不由得扬起眉毛,全身僵直的站在原地。「公主殿下」周围的妇人们全慌张得轻声劝谏。

(公主殿下?)

听到这声称呼,托托总算知道今天这场茶会是由谁主办的。嘉达露西亚王族的公主虽不常听说她的事迹,但她确实是现任国王最小的女儿。

而这位公主,此刻正对托托嫣然一笑。如此光鲜亮眼、稚气却又艳丽的浅淡微笑。

「我的名字叫缇兰。」

缇兰并没有摆出别人理所当然该要认得她的高姿态,反而像是不认得她才正常般,对托托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很抱歉,我不擅长这种拘泥形式的寒喧方式。听说妳跟着老夫人在学习啊?老夫人的教学很严厉吧?我才被她教了三天,就忍不住逃课了呢。」

忽然改变的话题既轻松又活泼,就像敲响玻璃般闪耀动人。公主口中所说的老夫人,是在王城里教导礼仪课程的女性,同时也是负责教育托托的老师,老夫人是别人替她取的绰号。托托扯动唇角,硬逼自己露出笑容:「是的。」总算是回答了公主的询问。

「她教了妳哪些礼仪,光是这样还不行吧?妳请先坐下来吧。」

话中仍是带刺,但托托无法反驳,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顺从地在缇兰的对面就坐。

脸部抽搐着,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像是哽住了喉头似的。缇兰的那双眼瞳,有着多年前曾迫害欺侮过托托的同年龄男孩们的影子。

刚才那些不愉快的对话彷佛不曾发生过般,妇人们悠悠哉哉地又聊起天来了。聊一些关于季节、关于会唱歌的鸟儿、大海、食物,无关痛痒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面对这些,缇兰时而含笑以对,时而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而托托只是端坐着颔首应对,摆在桌上那几杯嘉达露西亚产的红茶一口也没被动过,渐渐失去原有的热度。

对话无预警的中断了,就在这时,缇兰的眼瞳突然捕捉住托托,轻启的嘴唇勾勒出一丝笑意:

「托托,妳没有耳朵对吧?」

缇兰过于唐突的问话,让几个坐在身旁的贵妇人们顿时全僵直了身体,这一点托托自是看在眼里。

平时托托总是以封印布覆住耳朵的空洞,但她没有耳朵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她是「身边跟着食人魔物」的托托,就连现在负责教导托托的老夫人,都不曾触及关于托托耳朵的事。

「我想看。」

缇兰一派轻松的要求。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的话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但相较于周围的尴尬无措,托托反而显得冷静。

「诚如您所说」托托用僵硬的声音开口响应:

「我的耳朵若是没有用封印布遮掩,会对日常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缇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只看一下就好嘛。」

妳根本什么都不懂,托托在心里犯嘀咕。

会决定解下封印布,其实也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

最好吓死妳,托托心里想着。

拿下封印布后,映入他人眼中的黑穴并不会让托托感到羞耻。就算有些恐怖恶心,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证明。

因为这个黑穴,是连系托托与芳一的证据。

「嘿」

明明是缇兰任性要求说想看的,但她的反应未免太冷淡。窥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耳洞,缇兰并没有阻止托托重新覆上封印布的动作。

她没有发表看过黑暗耳洞的感想,反而接着向托托提出另一个要求:

「托托,听说妳有个使魔啊?」

这个问题,令托托身形顿时一僵。托托的使魔是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正如在萨尔瓦多一族中是不能浮上台面的事实,在王城里同样也是个禁忌的话题,或可说是公开的秘密。

「是怎么样的使魔啊?猫?鸟?还是骇人的野兽呢?」

一般西言,魔法师身边的使魔确实如缇兰所说多半是兽化的模样。

「听说他是个很强悍的魔物呢。喂,让我看一下嘛?」

托托沉默了。她发现自己的手正用力握紧成拳,积压在腹部底层的感情就叫作愤怒。因为注意到这些事,才能硬逼自己把情绪压抑下来。

「诚如您所说,公主殿下。我的使魔非常凶恶,若是把他叫出来,只怕会对公主殿下做出无礼的行为。还请公主殿下别为难我。」

「不要,我一定要看。」

「我的使魔可是会吃人的。」

缇兰笑了。

「无所谓。」

那干涩的笑声,让托托在愤怒之余,还掀起一丝困惑。她所表现出的傲慢态度看起来如此刻意,但却又空泛。

会让鲜少在人前召唤出芳一的托托改变心意,只是为了避免更多争执。

「芳一。」

唤出名字时,脚边的影子也微微颤动了一下。不管他睡得再熟、离得再远,只要托托叫出他的名字,总会唤醒他沉睡的灵魂。

周围的贵妇人们全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

「妳叫我啊?」

芳一晃着一头银丝从影子里浮现出来后,缇兰的漆黑眼瞳不禁为之一亮。

绽出「哎呀」的唇形,缇兰轻笑道:

「说是食人魔物,我还以为有多么丑陋呢,没想到还挺可爱的嘛!」

芳一朝脸颊泛红说出这些话的缇兰轻瞥了一眼,马上就兴趣缺缺地别开了视线。

「有什么事?」

芳一问着托托,好似周围根本没有其它人在场。

「也没有什么事啦」

托托露出苦笑,芳一哼了一声后便在空中转了一圈。

「难得妳会在大白天把我叫出来,我还以为妳又被欺负了呢!」

芳一边把身体往后仰边这么说,托托也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缇兰正紧盯着芳一与自己,但托托并没有强求芳一向公主殿下打招呼。芳一与任何权力都没有关联,托托也只要这样就好。

缇兰那双漆黑的眼眸,正一动也不动地深深凝视芳一。

「真好。」

她突然开口轻喃:

「有这种魔物真好我也想要。」

周围的妇人们都为缇兰突如其来的发言而愣了一下,就连芳一也忍不住又瞥了缇兰一眼。

缇兰迈开步伐朝芳一走近,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表情,她开口道:

「喂,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如果你想要耳朵,那要我把耳朵给你也可以唷。」

「缇兰公主!」

贵妇人们全讶异地想出声劝阻,正当芳一勾起唇角想拒绝时

「不可以!」

僵硬冰冷的声音从托托嘴里发出。如此坚决的声音,让缇兰一时之间惊讶得住了手。

简短的三个字,却将强硬拒绝的意志表露无疑。

「离芳一远一点。」

像是要隔开他们似的,托托走过来挡在缇兰与芳一之间。这一刻,托托忘了对方的地位和自己的立场,严峻的双眼狠狠瞪着缇兰。

「我不会把这个孩子交给任何人的。」

强硬的口吻,让缇兰惊讶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怔怔回望着托托。托托不再开口说话了。要降罪就降罪吧,她就是有了这层觉悟才会公然反抗的。

缇兰凝视托托许久后,忽然叹了一口气:

「算了。」

如羽毛般轻柔,那张瞬间闪过放弃意图的表情,完全出乎托托的意料之外。

礼服裙襬飞扬,缇兰沉默地离开了露台。

几个贵妇人慌张地跟在她身后离去,只留下托托和芳一两人。

托托呼了一口气,缓缓放松肩膀的力气。当紧绷的空气渐渐和缓后,飘浮在身后的芳一靠在托托耳边轻道:

「这样好吗?」

难得芳一会说出这种在意人心的波澜起伏,与上下应对关系的关心话。虽不知他对缇兰的身分了解多少,但托托只淡淡说了声:「没有关系。」轻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垂下视线。

「无所谓的。」

声音没有一丝颤意,而是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硬,语气中透露了她心底的排斥。

「我不会让别人带走你。就算你吃了别人的耳朵、就算你吃了别人的生命,到我死为止,你都是属于我的。」

芳一深深凝望着站在眼前的托托。

「我啊」

细微的呢喃并没有把话说完,他随即耸了耸肩。

「算了。」

芳一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两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再来确认自己到底属于谁未免太愚蠢了。

尴尬的茶会结束后,托托并未因对公主不敬而遭受任何惩处。每天还是一如往常地接受老夫人的严厉指导,终于到了托托第一次正式参加晚宴的那一天。

弦乐器的乐声在耳边萦绕,孤陋寡闻的托托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种类的乐器,所弹奏出的声音。

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点缀成与外头深沉的黑夜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绚丽得几乎令托托眼花撩乱。虽然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礼服,但在这个聚集了王公贵族的宴会场合,托托忍不住连身上这件礼服的内衬都在意起来,所以尽可能缩起身子。穿着这种时下流行的高价礼服,实在令托托有些手足无措。

向几个人寒喧打了招呼,也有入主动跟自己搭话,拉拢着礼服裙襬低头向人致意时,那些一听到「萨尔瓦多」之名的人们,霎时都张皇失措到哑口无言,这一点托托相当清楚。当他们看着托托,又看到她用来覆住耳朵的封印布时,总是急忙求去。

各式各样的闲言闲语都传进了听力异常敏锐的托托耳中。

托托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别说叹气了,就连懊悔的情绪也不再涌现。静默的断念和死心支配了托托的一切。

到头来,自己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仍旧是个没用的无能者,终究是没有成为外交官的气度啊。话说回来,一个人呆站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当个翻译官,也不过是被人当作道具利用罢了。

但是,托托觉得自己或许连当个道具也办不到。若要将自身的这种能力当作道具使用,就好像是在利用她心爱的使魔一样。虽然无法照自己所希望的去选择,但托托怎么也不愿让芳一沦为受人利用的道具。

忧郁的心情不断扩大。一心想要逃出这里的托托于是迈开步伐,远离喧嚣不已的晚宴,来到洒满月光的露台,但白色的围栏边已倚着一抹早她一步来到的身影。

还不习惯黑暗的双眼只看到不甚清晰的黑影,只见托托艳红的嘴唇微微一震:

「您好吗?」

背对着青蓝色的月光,露出淡淡笑意的人正是缇兰。她身边没有跟着其它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伫倚在围栏边。

黑发上缀饰着温润的白玉珍珠。墨黑的眸色比平时更深邃,嘴唇也微泛湿意。

「比较起来,今天算是还好吧。倒是妳,果然挺跟不上流行的嘛。」

她的一双美目将托托从头打量到脚,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指托托身上的打扮吧。然而,托托并不像以前总觉得受到侮辱。不管是褒是贬,反正对方都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缇兰是这个国家最小的公主。她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兄长都是同父异母所生。她的母亲是现任国王的第三位夫人,膝下只有缇兰这个女儿。虽是王位继承权最薄弱的小公主,但她可爱的容貌和初见面时就能掳获人心的个性,在皇族中仍具有相当高的评价。

「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托托并没有走近,而是站在原地开口。缇兰随即漾出一丝浅笑:

「不就是晚宴吗。」

说话的同时,缇兰也把手里的玻璃杯倒了过来。酒杯里的淡红色液体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迸散在露台地板上。在灯火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的应该是冰块吧,那美丽的光泽彷若宝石般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嘉达露西亚这块终年不下雪的土地上,船舶远度重洋从异国运回来的冰块可是相当难得一见的高级品。

「好像坠落的星星喔。」

低垂着眼轻喃,缇兰把空无一物的玻璃杯放在二芳的矮桌上。如魔法仪式般优雅美丽的动作,教托托不由得瞇起眼睛。

「您不回宴会里去吗?」

托托朝穿着露背礼服的背影询问。

「因为里头很无聊嘛。」

缇兰回过头。脸上依然挂着甜美的笑意,就像熟透的果实一般。

除了散发出馥郁的甜美馨香外,笑容里还含有淡淡的苦涩。

「妳也这样觉得吧,托托?」

「我」

托托别开了视线。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彷佛连心思都被人看透的恶寒,逼出了身上的冷汗。

「不适合这种场合」

回答的声音犹如萧瑟的风声般不济事。

相对的,缇兰的声音就显得透明又僵硬。

「既然这样,不如别参加了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托托有瞬间的怔忡,下一秒,缇兰又突如其来地绽开笑容。

她轻快的笑着,拭去托托眼角的泪水,带着一脸笑意又开口:

「没骨气的家伙。」

如深海般沉重的口吻,与她脸上明亮的笑意完全背道而驰。

「喂,妳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只要说妳做不来,自然会被原谅。如果妳要这么得过且过的混吃等死,那就这么过吧,不过,请妳从我的眼前消失。」

撩起礼服裙襬,散发出阵阵果香。走过托托身边时,缇兰不悦地低斥:

「真是太让人不愉快了,真恨不得能杀掉妳。」

托托无法回过身去看正举步走回绚丽喧嚣中的纤细背影。

今晚的月色明亮又透着淡淡青蓝。

托托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视线被泪水沾染而变得模糊。那个比托托还年幼的傲慢少女所说的话,未免太一针见血。

芳一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无能者了,那句话并不是谎言。

只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托托的内心仍旧是个无能的家伙。再也没有人比托托自己更清楚这点了。

如果逃离这里,是不是就能得到救赎呢?

(带我走吧。)

想要离开这个国家并非难事,但只要托托还是托托的一天,只要一切都没有改变,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只是枉然,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托托无法返回奢华得令人眩目的夜宴中,只好踉跄地往外头走去。拂上脸颊的晚风虽然冰冷,却也让自己好过许多。

脚下踩着被缇兰的水果酒洒了一地的地板。托托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视线不禁停驻在某一点上。

「?」

为了不弄脏裙襬,托托小心翼翌一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拾起那宛如星星碎片般闪亮着璀璨光芒,原以为是冰块的东西。

冰冷却没有在托托掌心间融化的东西并不是冰块,而是锐利的玻璃碎片。

为什么托托忍不住低喃。

如果喝下这种东西,可不是断舌就能了事的。恐惧顿时攀上托托的背脊。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疑问像暴风雨般不停在脑海中盘旋,但这并不是托托所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不认为缇兰会在自己的饮品中加入这种东西,但她确实说了「好像星星喔」这样的话。如此说来,她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托托茫然地抬眼望向依然热闹的夜宴。缇兰是这场夜宴的中心,她正对围绕在她四周的大人们露出笑容。天真无邪到有些虚泛,那么鲜明、那么艳丽。

比起失望或困惑,托托心里涌现出更强烈的情感。

近似悲哀、痛苦,或许也掺杂了一丝喜悦吧。

那强烈的情感,让胸臆间彷佛着了火般灼烫不已。

(她在战斗。)

托托心想。

她的傲慢无礼、她空虚的任性妄为,一定都是她用来捍卫自己的武器。

托托不知道伸手接过加了玻璃碎片的酒杯需要多么壮烈的决心,也不知道皇族的地位和她身为最小公主所处的立场。托托甚至没有缇兰那么引人注目的美貌与魅力。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

(我们)

都是女人。

抹去渗出眼角的泪水,托托抬起头。

不借助芳一的力量,这对耳朵也只是装饰罢了。属于托托的战争就在眼前。她要一个人奋战,为了不再当个一无是处的无能者。

如果要以这副身躯投身战斗

(微笑吧!)

美丽的礼服是坚硬的盾牌。

漂亮的微笑是锐利的宝剑。

摒除所有想加害自己的恶意,撕裂万物。

要守护的东西只有一个,无关价值也没有形体,而是用来夸耀、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明。

从那天开始,托托不再有一丝踌躇或存疑。不管遭到排挤或轻蔑,她都视为理所当然。必须吞咽下这一切恶意,对众人露出美丽的微笑才行。托托所表现出的胆识,在人们心里、尤其是那些初见面的客人心里留下了强而有力的回响。

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托托

这个名字,流传到了世界各国。

传闻她是魔法师组织「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也听说她是收服了吞噬天地的魔物的破戒者。但比起这些,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她身为外交官的稀有才能。

听说那个外交官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都能立即理解,她拥有一双可称之为奇迹的耳朵。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不管哪个国家的秘密,皆无法逃过她的耳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她

「天国之耳」。

除了「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之外,这是她新的第二个名字。

托托的工作就是接待前来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宾客。虽然待在小小的国家里,却能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达官显要交谈,以培养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为目标。托托虽然能达成如此高水平的目标,却从不曾和远道而来的宾客进展到朋友关系。但在这些人之中,还是有令托托难以忘怀的邂逅。

托托曾接待过一个有着美丽金发的异国骑士在他的祖国拥有「圣骑士」美名的青年,想不到竟和托托差不多年纪,是个温柔目光中总带着淡淡笑意的男子。据闻他位居显要,受人景仰又有着如魔神般强大的力量,所以在见到本尊时,托托内心不由得为传闻与本人之间的落差而诧异不已,但表面上仍维持一贯的微笑。

『能和您见面,真是我无上的光荣。』

『不,我才是呢。没想到传说中的天国之耳,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性呀。』

托托嫣然一笑,有礼的回应。这般举动,让圣骑士不禁瞇起了眼睛。

之后又谈了些关于嘉达露西亚的国情,但骑士却只是出神地直盯着她瞧。托托忍不住有些困窘的询问:『怎么了吗?』

『咦?』

骑士一时恍惚,无意间露出工毫无防备的模样。

托托微笑道:

『怎么了吗?您该不会是被我给迷住了吧?』

托托促狭地开口,贵为骑士的青年爽朗一笑后点了点头,老实回答:『是呀。』

『真是不好意思』

见对方如此坦率地颔首,托托暗自窥探他的神色,思忖着该做出反应好呢,还是当作没这回事。但骑士躲开了托托的目光,眼角瞬间变得柔和,启唇轻道:『我的妻子』

『那个其实我们才刚举办完婚礼。因为妳说话的语气跟内人有几分相似,我才忍不住听得入迷了。』

太过坦率的表白,反而吓到托托。她一直盯着骑士的脸孔,而骑士只是难为情地不停向她道歉。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攻无不克的圣骑士吗?托托讶于他的坦然,同时心中也燃起了一丝丝温暖。

『才刚结婚就分开了,您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是啊,的确有一点,她是个心思复杂的女性』

圣骑士说着,目光不觉飘向远方。

『不,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女性是简单易懂的吧,我可是求了好久的婚,好不容易才让她点头答应嫁给我呢。』

『哎呀,您这是在跟我炫耀您的恋爱情事吗?』

托托故意装出很困扰的模样。骑士说:『请饶了我吧,分离真的很不好受呀。』忍不住腼腆的笑了。

『您的夫人是怎么样的女性呢?』

面对托托的问题,骑士把手指抵在唇边,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一脸认真的回道:

『她是个很漂亮很坚强的女性。』

『哎呀,居然会被圣骑士称赞很坚强呢。』

面对托托坏心的促狭,圣骑士仅是淡淡一笑,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也无法挥剑杀敌吧。』

短短一句话,却隐含了他对妻子深切的爱恋。托托顿时哑口无言,面前的骑士突然变得无比耀眼。

感叹别人的幸福是件容易的事,但托托觉得,想得到幸福并不如口头说的那么简单。幸福中一定也包含了伤痛与艰苦、还有不得不作出的抉择。

托托自问,曾有过那种经历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托托当然说不出口。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无论何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永远只有那个孩子。

骑士笑着对兀自陷入沉思的托托开口道:

『可以请妳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名产吗?如果可以,最好是会令女性开心的那种。』

『是,当然没有问题。』托托也报以微笑。

是要送给谁的土产呢?这种不上道的问题就毋须多问了。

送别为了赶往下个港湾而短暂停留、却留下深刻印象的圣骑士后,托托决定在晚餐前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回程的路上,正准备走过中庭时,托托偶然发现一抹躲在树荫底下那张长椅上的纤细身影。

「缇兰?」

托托不太肯定的唤了一声,长椅上的背影随即转过头来。

「妳好啊?」

一如往常,她脸上绽开了如小恶魔般充满魅惑的盈盈笑意,亲切地问候了一声。那双彷佛会吸人灵魂的黑曜石眼瞳也跟从前一样,总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氛围。

自从托托接下外交官的职务,又被冠上「天国之耳」的美名后,她和缇兰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改善了。若对缇兰大献殷勤或太过恭敬,只会让她感到不愉快,她要的只是平等的对待。不只因为这样比较轻松,而是伴随着缇兰强烈的自我意识使然。

「妳在这里做什么啊?大臣到处在找妳呢。」

在人前总庄严自重的托托,只有在与缇兰两人独处时,才会轻松的闲话家常。虽然她曾对自己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但不知为什么,托托就是无法讨厌缇兰这个人。

「圣骑士大人离开了吗?」

缇兰没有回答托托的问题,依旧故我的只说她自己想说的话。托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啊,已经离开很久了。」

原本应该是由缇兰出面接待访客的,没想到她居然临阵脱逃,托托半是无奈、半是深戚佩服。

缇兰「嗯哼」了一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把玩并轻喃着:「早知道我就该远远地看他一眼,是多恐怖的男人呢?」

听她这么说,托托不禁笑了,缓缓在缇兰身边坐了下来如此优雅的动作,缇兰并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不是妳想的那种人,他长得很端正,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这样啊」托托的回答让缇兰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开口:

「还好我没有去!」

随着一声短叹吐出的话语,让托托不禁扬眉。缇兰手支着脸颊,一边解释着:「以对方的身分来说,我讲这种话是有点失礼,但到时若是发展成得跟他联姻,那我可受不了。」

托托对她摇了摇头。

「不可能会联姻的,因为那位骑士已经娶妻了呀。」

缇兰打鼻腔哼出一声嗤笑:

「他们的婚礼说不定也是为了某些利益吧,这种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缇兰毫不掩饰的讽喻,让托托再一次缓慢却肯定的摇了摇头。

「也有人是因为爱,才会选择让某人进驻自己的生命啊而他,就是这种人。」

托托并不是在说教。只是为了维护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圣骑士名誉,才觉得非得和缇兰说清楚不可。

「托托妳也曾因为爱而选择过谁吗?」缇兰瞥了托托一眼,喃喃吐出近似自言自语的疑问。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托托的思考一瞬间停摆。缇兰把全身的重量靠在椅背上,爱困似的闭上双眼接着说:

「哪,托托,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如果妳知道,就请告诉我吧。」

宛如吟咏诗歌般的一段话,却让托托深感困惑。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脱口而出的答案,如此自然而不造作。没错,我确实是不懂啊,直到此刻托托才再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曾经有个人选择了自己,但那并不是爱情。今后,自己也会和某人相恋吗?

除了芳一之外,也会对某个人抱着特别的情感对托托而言,那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缇兰并没有批判或嘲笑这样的托托。吐出如羽毛般轻柔的叹息,只要周围没跟着别人,她会稍微敞开心胸,连带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渺茫且毫无防备。

「托托,我啊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彷佛铃兰的乐声、仿佛歌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人感到无比心痛。

「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所说的话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托托并不认为缇兰是个愚蠢之人。这位公主一定非常聪颖伶俐,若她只是个愚笨无知的皇族公主,大可以借着高贵的身分尽情享乐快活。

但她知道,外在的这些物质享受有多么空洞虚泛。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此时的缇兰,看在托托眼中竟有说不出的哀愁。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真心想得到的。」

如彩蝶般轻巧地转过身,她留下一句耳语般的叮咛:

「走夜路时记得小心一点,天国之耳。不过,我想妳的安全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就是了。」

几天之后,一如往常地结束了餐会,托托走在王宫内院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正准备走过无人的长廊时

托托突然停下脚步。只移动眼球窥视着周围,梁柱暗处躲着一道微微晃动的黑影。

「什么人?」

声音中没有透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托托尽可能假装平静地开口。她知道,那黑影确实是个人。

因为有呼吸的声音。不管再怎么屏住气息,还是逃不过托托的耳朵。

裹着一身黑衣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从体格看来,应该是个男人吧。除此之外,托托对来人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对方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黑,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静静地,但还是能听见脚尖点地的声音。对方手中闪动的光芒是属于刀刃的寒光。

托托无言地瞇起眼睛,紫罗兰色的眸光在黑暗中静谧闪烁。

不管是夜宴或茶会中,承受他人的厌恶反感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托托对藏在笑容底下的恶意也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还曾经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楼呢。

托托得到了名声。但围绕在身边的那些人,对自己可不是只有单纯的赞赏。就算驽钝如托托,打一开始也就看清了这一点。身处在这片黑暗中,有短暂的瞬间她不禁想着

也许会被杀掉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怎么可能被杀掉呢。

在对方的利刃逼近前,托托突然提脚在石板地上轻敲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这是暗号。

一抹人影从托托的脚底下浮现,下一秒立刻将男人手中的刀剑弹飞开来。

没有使用耍手段的小魔法,除了轻盈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人之外,又有谁能如此轻巧利落的一脚踢飞那把想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呢?

黑暗中浮现出水蓝色的瞳眸和白皙的耳朵,芳一嘴上噙着笑。

「您好啊?」

他笑着模仿托托说话时的语气,双眼却透露出危险的讯息。

跳开一大步的男人忍不住咋舌。

「报出你的名字来吧。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剑刀相向,谁派你来的?」

站在芳一身后的托托冷静地询问。

托托不知道这次的暗杀出自谁的指示。若说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多到根本连想都懒得想。

是因为前不久刚从圣骑士手中得到的,那本表示友好的古老魔法书吗?还是想探知很久之前在某国位居权要的人物,告诉另一国高层关于矿脉埋藏的正确位置?抑或是想知道那些逃出嘉达露西亚,亡命天涯的皇族们的行踪呢?

身为一流的外交官,从市井流言到暗地里的外交中介情报都得清楚掌握。也可以说,这就是以贸易为主轴的嘉达露西亚所采取的策略做法。

「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如果你能开口说句话,我也可以用你的母语和你交谈。」

托托煽动似地由上往下看着那个男人,开口问道。但这个引发sao动的男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刃。

他眼中的杀意清晰可见,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芳一在托托身旁转了一圈飘浮在空中。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询问的口气里透露着愉悦。芳一玩乐似的正等着托托下达指示。

就算没有下达指令,他也照样会行动吧。要托托下令只是因为他觉得有趣罢了。

(嘉达露西亚之花啊)

老夫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托托从未想过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但她知道在自己体内的深处,确实堆积着某种黑暗沉重的东西。那东西犹如混合的金属,有着冰块的寒冷,却又像火焰般炙热。

暗杀者屏住呼吸,沉下腰身窥探托托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目测接下来该怎么展开攻击。

托托瞇起眼,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暗杀者。

「好吧,那我就下令吧。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要求使魔?芳一听命」

托托悄悄闭上眼。

从心底涌出的,是比憎恨更冰冷决绝的情感。

端正的唇形为了对使魔下令而微微蠕动。

「在被杀之前,先杀掉对方。」

冷凝的声音从托托口中逸出:

「保护我。」

好啊。她得到的是使魔欢愉的响应。

远处传来汽笛的鸣响。

托托已经在嘉达露西亚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对王城底下的那座城镇却不怎么熟悉。孩提时代的生活都在神殿里度过,离开神殿后就直接住进王宫里忙着学习如何当一名外交官,根本没有机会到外头走走。除了几家常光顾的书店之外,托托对王宫外的街道并不怎么了解。

戴着有大帽沿的帽子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散步让她心情大好。心情好的原因,莫过于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

擦身而过的人们都不知道托托是萨尔瓦多家族的一员,也不晓得她是个大名鼎鼎的外交官。已经好久没这么自由自在的呼吸了,托托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趁着难得的自由休假日出外散心,会建议托托这么做的,当然只有那位有着一双不可思议黑曜瞳眸的小公主缇兰了。

在夜宴上从不卸下的笑容背后,是日积月累下来的疲劳。缇兰或许注意到托托确实是累了,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最近老是作恶梦,大概是因为芳一没有陪着自己睡觉的关系吧。这阵子他老用魔力强制自己睡眠。

醒来时,空气中似乎总有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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