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因为,你是老师的孩子嘛」
他的声音破碎嘶哑,就算竖起耳朵也很难听得清楚。
芳一俯视着这样的杰昆,缓缓垂下眼睑,然后再度张开。
「既然你都这么说」
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芳一露出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的表情,放声道:
「那就和我战一场吧,伤疤男!」
请缇兰让自己独处后,后悔的泪水不断从托托的眼眶滑落。
因为自己任性的行为,害别人几乎丧了命。杰昆为了保护托托,为了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约温柔。
托托已经不再认为只要有芳一陪在身边就好。
其实托托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只要芳一,如果真的其它什么都不要,那自己也不会如此痛苦。
到头来,托托还是贪心的。想要得到力量、想要有个故乡、想要光鲜亮丽,也想要身旁有人陪伴,托托渴望得到一切。
但芳一始终都是孤单一人,始终只注视着托托。
绝望几乎使人疯狂,一抹柔和的气息悄悄来到托托身边。
抬起泪湿的面孔。飘浮在空中的芳一明明遭受了近似背叛的强行封印,但此刻浮现在他脸上的,却是不可思议的温柔神情。
「妳在哭吗?」
他以微笑般的语气轻轻问着。
「芳一」
托托的脸孔再度扭曲。他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原谅了托托的自私与任性。他全都原谅了。
「哪,妈妈」
芳一柔声嗫嚅着。
彷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哪,妈妈,我有个东西想要给妳,妳愿意收下吗?」
那微笑的姿影宛若天使,芳一朝托托伸出双手。
飘浮在空中静静微笑着,他开口说:
「我要把这对耳朵还给妳。」
面对一脸愕然的托托,芳一继续道:
「包括这个名字,还有从今以后的未来」
这句话就像宣誓。
犹如对神起誓般,连系着彼此。
「全都还给妳。」
芳一解开了覆住托托双耳的封印布。
在她的双耳上,烙下温柔的吻。
「所以,我也有件事想拜托妳。」
笑容瓦解了,顶着一张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微侧着头。
「如果我死掉了,妳可不可以也像这样为我哭泣呢?」
绝望占据了托托的脸孔,她只能狼狈低喃:「芳一」
「说YES,告诉我妳愿意。」
芳一只央求托托给他这个答案。
「这样一来,就算把我的心带走,也没有关系了。」
他说,要分个胜负。
我要吃了你,他对杰昆呢喃道:
「我要吃掉你的身体。」
从他的头发、到脚趾他说,他要把他全部啃食殆尽。
以食人魔物之名,顺从他的本能行事。
「这样的话,照理说你就会变成我。」
就像当初他夺取了阿贝尔达因的身体时一样,杰昆的身体也将会变成魔物的一部分再生,内脏的严重伤势也会痊愈芳一对他说明:
「但是,如果你的灵魂比我更强」
接着,他说出决定胜负的标准。
「也许,我就会变成你。」
如果是在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就连阿贝尔达因的意识,也只是成为构筑深层心理的材料,存在于芳一的潜意识中而已,就像那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乡愁。对芳一这般强大的魔物来说,这都是很平常的。
区区一介人类的灵魂,怎么可能赢得过芳一。
但芳一知道,杰昆还是有胜算的。原因之一在于芳一此刻的生命力相当衰弱,现在的他实在太弱了。不过,杰昆的力量同样也随着大量的鲜血不断流失。
而第二个原因,并没有人告诉托托其实杰昆体内也潜藏着魔力。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但同为魔物的芳一能从他的血液中感觉到魔力的存在。
如果他潜修魔法,说不定还能成为让托托望尘莫及的优秀魔法师呢。
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芳一的耳朵。
经过了十几年,他主动放弃那对耳朵。这么做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其实连芳一自己都不知道。
芳一与杰昆,究竟谁的灵魂比较强?这一点,连芳一也无法预测。
「为什么?」
因伤痛而寡言的杰昆问出心中的疑问。
「妈妈她」沉默了半晌,芳一才缓缓开口:
「为你哭了。」
但这样的解释无法让杰昆接受。
「如果你死了她会哭得更惨的。」
芳一淡淡一笑,神色满是寂寥。
「是吗」
「是的。」
明明连呼吸都已经有气无力了,杰昆还是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真是个笨蛋啊,芳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现在的心痛得要命,却又觉得相当愉快。
「我也觉得这是件很蠢的事。你硬要问我为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太了解。」
芳一的呢喃,轻得像是雨滴飘落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是错误的,可是确实是扭曲的。」
托托的爱很温柔,也让自己感到满足,可是
「我们毕竟不是母子。」
或许我们的关系像是母子,却也像朋友,有时候甚至像情人。可是,却不是任何一种。芳一说,而且我们也不是主从的关系。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芳一其实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人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所以,这样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
就算托托的身边有了其它人,不管是怎么样的朋友都好、老师也好、情人也罢,家人也无妨。
杰昆说他会守护托托,只有这一点令芳一难以接受。但除此之外,真的怎么样都好。
就算托托找到了比芳一更重要的东西,就算她不再「只有」芳一了,都无所谓。
因为她是人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芳一是个魔物。因为是个魔物,所以他只忠于托托这位主人,也认为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然而托托并没有这么做。就像芳一心里只有托托一样,一直以来托托也只在乎他。
她明明是个爱哭鬼,又是个没用的无能者。
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分外顽固芳一怀念似地轻声说着。
托托心里一直怀着罪恶感,因为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想得到更多的想法。
如果这件事没让芳一觉得开心,那绝对是骗人的。
芳一真的很开心。
托托虽然是个人类,那么久以来却只把芳一当作她的唯一。就算这是困住她的枷锁,芳一也觉得欣喜。
「可是,已经够了。」
这当然不是芳一的真心话。
「身为使魔的我居然会奢望这种事,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人类那么软弱易碎,轻轻一碰就会坏掉,但里头却装了许多复杂难解的心思。可是
「我希望她能幸福。」
杰昆瞇细了眼,凝望缓缓道出真心话的芳一并出声回应:
「老师说的果然没错。」
「?」
芳一微侧着头露出一脸不解,杰昆阖上了眼皮接着道:
「你真的是个温柔的孩子。」
哈!芳一不屑似地吐出一声哼笑。笑着笑着,却背过脸去。
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还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
「伤疤男,如果我赢了你,我会带托托离开这个国家,用你的样貌。所以」
用不着把话说尽,杰昆应声:
「我知道如果是我赢了,往后的事你不用担心。」
就这么立下了约定。
并非以名制约,也没有以血起誓,这只是个小小的约定。
但足以令他们献上彼此的未来。
芳一伸手罩上杰昆的心脏。
仿佛沉入深深的睡眠中般,悄悄阖上双眼。
托托昏昏沉沉睡着,作了一个好久好久以前的梦。
梦境中的她还很幼小。在她的手掌还和小小的芳一差不多大的孩提时代。
托托窝在深夜的床上不停啜泣。一个人流泪哭泣的时候,芳一总会来到身边。
『妳在哭什么啊?』
我还记得。
托托在深眠之中微微想着。
我还记得,那是还待在神殿里的时候,大家一起饲养的猫咪死掉的那天夜里。
当时的托托,稚幼得还不习惯度过孤独一人的夜晚。
『我好怕喔。』
小小的托托在回答时还藏不住哽咽,她拉着专属自己的使魔衣角。
『妳怕什么?』
在这种时候,芳一总会追问理由。大多时候他都觉得托托哭泣的理由很无聊,还会露出一副「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的厌烦表情。
但是,陪伴在爱哭鬼托托身边,是他的任务。
『真的很可怕啊死掉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啊。』
那是个对于死亡的概念突然成形的夜晚。
猫咪的身体逐渐冰冷,好多小孩子都哭了。
大家总有一天都会像那样死去。
一旦理解了死亡,就奸像窥探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般,让人恐惧不已。
不管是谁,孩提时代一定都曾走过这一遭吧。
对死亡突然有了真实的体悟。
但面对不停哭泣颤抖的托托,芳一既没有出声嘲笑,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妳不会死的。』
他直视着托托说道。
就像保证般斩钉截铁。
『妳不会死的,因为我会保护妳呀。』
芳一所说的话就像魔法,轻而易举就抹去了托托满心的害怕恐惧。
那个时候,托托觉得自己得救了。
确实是得救了,芳一轻轻的一句话救赎了她。
不是觉得死亡永远不会到来,也不是因为能被芳一守护的安心感。
托托的恐惧害怕之所以得到救赎,是因为
托托明白自己一定会比芳一早死。
人类与魔物的寿命长度原本就不同,时间在体内流动的速度也不一样。总有一天,自己会抛下芳一先死去:换句话说,托托永远不必亲眼目睹芳一的死亡。
那时候的托托还只是个孩子,实在太稚幼了,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
如果目睹死亡是这么悲痛难耐的事
那么,对方说不定也是活在不知何时会失去自己的恐惧当中吧。
再三的磨合,早已扭曲变形。
因为太过寂寞,才会互相渴求。
我想,我们的关系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但是
(就算如此)
我也从不后悔托托是这么认为的。
缓缓睁开眼时,世界充满平静安宁。托托心想,有多久没这么安静了?
对了,我的耳朵回来了嘛。
有道人影正深深凝视着托托。
有一瞬间,她将眼前的人影看成自己那小小的孩子。
总是在托托睁开眼睛的瞬间,对她说「早安」的孩子。
托托伸手想抚摸他的脸颊。试着集中目光焦距看清楚来人,虽然他也有一身褐色的肌肤,但并不是她的使魔。
一头深绿色的凌乱头发、鼻梁上那一道伤疤,比天空蓝稍微黯淡一些的眼瞳正专注在托托身上。
「你是谁?」
托托白皙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使魔的心跳鼓动了。
所以托托才问。
你是谁?
你是哪一个?
「对不起」
扭曲了面孔,从他口中逸出的是自责的歉语。
托托用嘶哑的声音冷静地开口:
「你赢了是吗」
泪水滑下微侧的脸颊。
「对不起。」
杰昆又说了一次。人称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传说中的魔物灵魂已经被他封印了,但这个创造奇迹的武士却悲恸得扭曲了脸孔。
托托伸手碰触他的脸颊,抚过脖颈,最后将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胸口。
为了感应那熟悉的心跳鼓动。
「我也许会恨你」
像是假寐的梦境延伸,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托托轻喃:
「杀了我的孩子的你」
「我知道。」
杰昆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
坚毅的双眼透露出他的决心。无论何时,他从不迷惘。
「妳恨我也好,憎我也罢,妳有这样的资格。但是」
执起托托的手,他说:
「就算赌上这一辈子,我也想守护妳。」
视线被泪水浸濡而扭曲模糊,听着杰昆逸出双唇的温言,托托悄悄闭上了双眼。
「这是谁的意志?」
是为了赎罪?
还是,基于人情道义?
杰昆握紧拳头抵在自己胸前,没有一丝犹疑的回道:
「是我的意志,还有这家伙的愿望。」
托托伸出颤抖不已的双臂,紧紧地拥住杰昆。
就像是拥抱着所有的过去、还有已被托付的未来。
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他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在神殿深处的那块石板上,他的故事将会被永世流传。
同样也被刻划在历史中的少女,名字叫做萨尔瓦多?托托。
曾因魔力低下而差点遭到萨尔瓦多一族的流放,但因为她的使魔太强大,她只能被留在萨尔瓦多之中。换句话说,她只是个附属的少女。
她的使魔,名叫芳一。
过去曾是传说中的食人魔物,人们叫他阿贝尔达因。他有一双水蓝色瞳眸、浅褐色的肌肤、眼睛底下是三颗相连的痣。然而,他却有双白皙的耳朵。魔物有着少年的外表,且将永远被刻划在历史之中。
漫长的阵痛与大量出血,这就是女人生产时所必须经历的苦痛。
已见证过多次生产的女性们在周围走来踱去忙得团团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不断喘息、拚命紧咬牙关,在众人包围下忍受痛楚煎熬的,是个即将为人母的女性。
还以为这样的痛楚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刻,奸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那响亮的哭声,立刻让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
想要活下去的嚎啕哭声,化作欢喜的叫嚷传人母亲耳中。
打从心底爱他。
这是在他诞生的许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她连满脸的热汗都没有擦去,就伸出手希望能抱抱自己的孩子。
但是,周围的女性与医生们却有所犹豫。
那些女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彼此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请让我抱抱他,母亲要求道。
请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人们的表情有些不安,看来似乎相当怜悯这位初为人母者。看她们的态度,母亲不由得猜测,该不会这孩子身上有什么缺憾吧?虽然这么想,但母亲并不在乎。
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孩子没错。
于是,她们还是将小小的生命送到了母亲手上。
确实,孩子的肤色跟她完全不同、也不像她以爱起誓的丈夫。
她流下晶透的泪水,哽咽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被肤色白皙的母亲抱在怀里的,是个有着褐色肌肤,眼睛底下有三颗痣的小小婴孩。
不,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孩子。
她边说边落泪。
这孩子就是我和外子所生的孩子没错。
就算肤色不同、眼睛的颜色不同。
这孩子的名字早在他诞生之前,托托一定就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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