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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其实就跟做什么事都不拿手是一样的意思。达米安从以前就这么认为,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的四肢都修长得有些不太自然,再加上灵巧的手指和聪颖过人的脑袋,简直可说是完美无缺。只可惜他并不是个热情的人,所以每项优点都像被过大的锅盖罩住般,虽然并非毫无用武之地,却也算不上是什么惊人的长才。
而达米安之所以选择这种危险的职业,只因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觉得这么做才能快点结束掉人生的关系。
悄声无息地横掠过王城的长廊,廊下回荡着幽深的寂静。费了一番心力好不容易得手的王城平面图已经全部记在达米安的脑海里,现在他只需循着脚尖的方向到达目的地就可以了。这个拥有悠长历史的国家嘉达露西亚王城就是今晚达米安工作的据点。
想得到目标中的宝物,就必须先解开三道锁。不过达米安只靠一根细针就轻而易举地将锁头一一撬开,他的准备可说相当周全。这一天,王城里聚集了来自各国的宾客,此时正举办着盛大热闹的夜宴。达米安很清楚,现在正是王城内部警备最松懈的时刻。
达米安觊觎的目标是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听说那珍贵的秘宝就藏在王城中某个位高权重的女性寝室里。
达米安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盗贼。
至今为止他已经偷过不少东西,当然每次也都成功得手。过去达米安也曾加入某个窃盗组织,但集团的作风跟他的个性实在不合。
『达米安,你又想找王族或一等贵族下手了不是有更多能轻松得手的目标吗?』
过去那几个窃盗同伙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对上流社会下手的收获或许比较丰硕啦,但不仅劳心费力,风险也大得多,这可不是聪明的赚钱方法喔。』
达米安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聪明的赚钱方法啊」达米安在嘴里嘟囔,但回想当时,只记得伙伴们的无奈叹息。
就利润的考虑而言,在大街上袭击马车、抢劫财物的做法或许比较聪明。达米安并不想自以为正义的站出来批判这种行为,真想做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该怎么说呢。对了,因为跟本身的个性不合吧!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沉重冰冷的金块。
缀饰着耀眼宝石的皇冠。
一笔一划都入木三分的差丽画作。
达米安的手在这些华美的物品上缓缓游栘滑过。
这些东西是比染满生活臭味的硬币来得适合自己一些,但就算得手了,心里也不会感到充实,毕竟这些东西多半马上就会被拿去换成肮脏的钱币了。
曾经有人问过达米安到底想做些什么?但就连他本人也不晓得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只因为活在这世上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达米安才会继续当个怪盗。
一脚踏进寝室深处的密室时,达米安才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肩头。这是个没有月光的黑夜,狭窄的小房间里只有微弱的星光充当照明。达米安穿着黑衣,一头微卷的黑发,还有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瞳,此时正牢牢地镇定在那份秘宝上。
这个国家的外交如此兴盛,奢华的宝物肯定少不了,但他伸出食指触碰的却是个没有华丽外表的魔法道具。嘉达露西亚王国中有个名为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深厚的魔法造诣当然不在话下,对国家也带来极大的助力。这绝对就是萨尔瓦多一族代代相传的秘宝没错。
如鸟笼般小小的银色槛笼映入眼帘。除此之外,这问密室里只剩下一只书柜,用不着再迟疑了。
(红色啊)
最先浮上脑海的想法只有这样。传说中的秘宝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之处,甚至难以让人留下印象。曾听人提起秘宝是只耳饰,这玩意儿确实有着耳饰的外形。大大的、装饰了细长石头的耳饰。这是石榴石吗?达米安没有任何魔力,所以并不晓得这东西究竟有多神奇。
但就算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那股由秘宝所散发出、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秘宝并未被严加看管,只随便地上了道锁,让事先准备不少道具的达米安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难道是赝品吗?)
应该不可能。在黑暗中闪耀的绋红光芒,确实拥有让人「一见钟情」的强烈吸引力。况且达米安对自己的眼光相当有自信,如果连自己的眼光都要怀疑,那从事这份工作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伸出手指触摸,立刻有种触电的感觉。指尖因惊慌而颤抖,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除了触电的感觉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指甲在坠石上来回碰触了几下后,达米安终于伸长手取下那只耳饰。
耳饰就这么轻轻松松落入达米安厚实的掌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达米安看也没看其它奢华的摆饰一眼,就推开密室的门扉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个时候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多么优美的声音。一片漆黑中,出声者静静地伫足在房门口。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但他能做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心里立刻有了死亡的觉悟,同时也做好被杀害的心理准备。
站在不远处的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而刚才传来的说话声,同样也显示出对方是个女人的事实。
「这么美好的夜晚,最适合偷偷潜入心爱的对象房里了。可以请问一下,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吗?」
喀锵,钝重失衡的声音传入耳里。长廊上的灯光从背后微敞的房门缝隙问洒落。
女性和达米安一样有着一头黑发与黑色的瞳眸,她的手上还握着一把进口的小型。
「真的很抱歉,人家的射击技术只有三流的程度,一定会打到要害的,还请你多多见谅唷。」
优美的声音撒娇似地低喃,音调中似乎还混合了不着痕迹的轻笑。
「我一直觉得有些笨拙的女性很可爱呢。」
达米安将双手举高,尽可能不去刺激到对方,然后缓缓开口。同时窥探着是否有逃脱的可能性。
达米安已经猜出对方的身分了,他对自己侵入的究竟是什么人的房间当然也有所自觉。
这里是王公贵族中身分地位最为显赫的人所居住的房间。现任嘉达露西亚国王的皇妹,她除了是位公主之外,也下嫁给魔法师集团?萨尔瓦多的尊师。因现任国王膝下无子,她所生下的第一皇子可说是最接近王位的下一任君主。
她是嘉达露西亚的黑蝶夫人,也有人尊称她为皇母眼前这位女性名叫缇兰。
达米安悄悄抬起视线。
真是个美丽的公主,她同时还身兼王妃、皇母之名呢,达米安心想。就算身处幽暗之中,她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仍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侵入她的寝室还被抓个正着,看来我是难逃被斩首示众的命运了就在达米安胡思乱想之际
「哎呀,我说你啊」
公主突然攻其不备地出声: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示弱般举起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刚刚才得手的嘉达露西亚秘宝。那只魔法耳饰的绯红光芒正在达米安的掌心间微微闪烁着。发现他手里握着的是那只耳饰后,缇兰随即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达米安。
「你是小偷?」
「没错,身为一个盗贼,我的技术也只有三流的程度呢。」
达米安自嘲似地笑了笑。但女人笑不出来,只是愣愣地低喃:
「你碰到了那个东西?」
达米安似乎也被她的困惑传染了,不自觉偏过头。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缇兰美目微敛,不知怎的,连拿在右手上的那把枪都放了下来。达米安心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想要袭击她就得趁现在。这样的机会很可能转眼就消失了。但是,比起全身而退,达米安对她未竟的话反而更感兴趣。
当缇兰再抬起头时,脸上勾勒出像是决定了什么的深长笑意。
「小偷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呢?」
「真是抱歉,我那卑微的名字实在不值一提啊。」
他的回答让缇兰淡淡笑了。
「是个无名的怪盗先生啊。算了,这也无所谓。」
于是,面前的公主优雅地梢一旋身,坐上一旁的沙发。她依然没有点亮灯,手里也还握着枪。
「这位相当绅士的怪盗先生,突然这么说实在很抱歉不过,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达米安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觉得困惑才好,只能直勾勾地凝视她那双黑曜瞳眸。
「你拿在手里的那只耳饰,其实并不是我的。虽然藏在我的房间里,但它并不是我的,也不属于嘉达露西亚。」
吟咏的声线,彷佛诱惑般轻轻触动达米安的耳膜。那只除魔耳饰像是燃烧了起来似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达米安的掌心间散发热度。
「那是偷来的东西。」
缇兰的自白也在预料之外,达米安讶异得蹙起眉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偷来的东西。」她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那群老顽固却以耳饰的拥有者自居,死都不肯放手。可以请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吗?」
「真正的主人?」
达米安轻喃出心中的疑问。
缇兰微微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只耳饰会告诉你的。」
到头来,她所说的每句话都只让达米安感到迷惑。或者,她觉得事情都已经交待完了,只见公主脸上勾起了优雅的从容微笑。
「数到一百后,我就要叫士兵来救驾了。无名的怪盗先生,你可要好好加油唷。」
在打开通往长廊的那扇大门时,她轻轻嗫嚅了一句:
「希望三百年来的诅咒能为你祝福。」
★
绿荫与阳光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到了夜晚,燃烧火把的空气却如流水般芳醇诱人。
隔着火堆,好几个老人与一个稚气末脱的女孩面对面坐着。
老人们在抽烟的闲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用异国的语言,唱着异国的乐音,那是非常哀伤的旋律。
待第十次的雨季过后,他们的村子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
(尊荣的女孩啊,妳能理解吧?)
虽然听不懂老人说的语言,却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女孩答了声「是」。
这个出生在命定之年的病弱女孩,必须依照规定,完成向神献身的约定。
(但有一件事)
女孩乞求着。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女孩用纤弱的声音轻喃,默默地抱紧了怀中那温暖的布巾。
(这个孩子请让我的阿贝尔达因好好活下去。)
★
在意识回笼的同时,身体也像弹簧般立即弹了起来。
达米安在黑暗中倏地睁开眼,感受着现实的滋味强烈的海水咸味,还有地板不自然的摇晃。
从嘉达露西亚港出航的客船,三等舱房的杂乱大通铺,这就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是梦吗?)
栩栩如生的梦境,让达米安确认了好几次所处的现实后,才终于肯定。
伸手探向胸口,立刻感觉到那颗红色秘石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隔了那么多层布料,却还是能清楚感受到那颗秘石所释放的温热。
这算成功还是失败?还厘不出头绪的达米安,只能暗自品尝接下这莫名其妙工作的复杂心境。这天夜里在晦暗的船舶中,达米安再也无法入睡。
「达米安,你的脸色很差喔。」
相识已久的店主人开口问道。
「该不会是把工作搞砸了吧?」
他的猜测**不离十,也让达米安原本就深邃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抑郁。如果穿上合适的服装,他应该很适合冠上学者或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吧。
这个经营当铺的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小眼镜。
「这东西你愿意接收吗?」
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囊袋,达米安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在这问就算是大白天仍飘着袅袅烟雾的幽暗店里,红色的光芒显得更加耀眼。
店主人瞇细了本就细小的眼睛。
「还真被你偷出来啦?」
「算是吧。」达米安含糊不清地回答。店工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真是的,你有这么出色的技术真不晓得算不算好事。一个出色的盗贼,根本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什么嘛。」
听店主人发着牢骚,达米安只是耸了耸肩。对这一点,他也是深有同感。
「是真货吗?」
「我要偷只偷真的。」
哼,店主人打鼻腔哼出一气,拿起放大镜准备摸向那只耳饰时
突然乍现的小火花,弹开了店主人的手。
「!」
就连达米安也被吓了一跳。
店主人皱巴巴的手指已经红肿了。
「你没事吧?」
达米安低声问。店主人看来似乎不太在意,只是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镜。
「这个嘛这种程度的伤是还用不着向你索赔医药费啦」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啊,此刻老人的视线有着十足的商人精明。
达米安不由得蹙起眉头,指尖同样轻触了下那颗红色石头。
「好像没什么事嘛」
在他的触碰下,秘石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盯着没有表现出拒绝反应的秘石,店主人喃喃说了句:「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真是颗讨人厌的宝石啊」
「怎么办?要先调查看看吗?」
「不,先留在你这儿吧,钱我们晚点再算。」
达米安执拗的语气,让店主人藏在眼镜深处的小眼睛不禁直盯着他瞧。这小子对偷来的东西依然不怎么执着,但他的态度确实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说:「我只是觉得有点恐怖。」
店主人又打鼻腔间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连布巾一起捧着那颗秘石收到后头去了。
「我过两、三天再来。」
达米安旋踵准备离去时,店主人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对了,你那个漂亮妹妹前不久还气呼呼的跑到我这儿来找你呢,快去见她一面吧。」
达米安头也没回,只是脸色又垮了几分。
那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啊。
达米安目前所居住的城镇港湾,是比嘉达露西亚港小上两倍不止、甚至无法称作贸易港埠,却有不少旅人到访,乍看之下还算挺和平安宁的小镇。
这座小镇虽没什么悠久的历史背景,对外来者却相当开放宽容。好人与坏人共存却还是能让人感到放松,确实很适合处于黑白两道之间的达米安居住。
原本打算回自己那个只有两问房的简朴小屋去,但达米安却在旅人熙攘往来的大道上顿住了脚步。
「」
宽广大道的一隅,聚集了数名男子,他们正围着一个坐在摊位前的女人。她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包裹在层迭薄布底下的纤肩,显示出她是个女性的事实。女人手边放着几本老旧的书和桌面上一颗说大不大的水晶球。虽然披着头巾,但从侧边望去,可以窥见她的发色是眩目的银丝。洁白无瑕的小手,无可否认的确很容易勾起男人的兴趣。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氛围,几个男人心里全抱着龌龊的期待。
那些男人看起来正在对那名女子搭讪:
「有什么关系嘛,占卜师姊姊,继续待在这里也招揽不到几个客人,有什么好玩的嘛!」
「还是跟我们一起去乐一乐吧?」
被称作占卜师的女子右手已被一把抓住。
伫立在路旁的达米安不悦地蹙起眉头,但并没有穴手管闲事的意思。
「好不好嘛!」在男人的拉扯下,原本披在她头上的头巾也掉了下来。
就在一瞬间,几个男人全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慌张失措的模样连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相当年轻,说她是个少女也不为过。但她的眼鼻五官相当精致绝美,也少了分稚气。几个男人愣愣地看着她,顿时全都哑口无言。一头银发如绢丝般垂落至腰间。白皙的颈子彷若陶瓷,榛色的瞳眸藏在同样闪着银光的睫毛下。完美的唇形微微轻启:
「我听见了声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优美得宛如琴音。
几个男人全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占卜师少女并没有注视任何一人,那双榛色的眼瞳凝向半空,歌咏似的柔声开口:
「是个老妇人啊,她是谁呢?有个老妇人在伤心哭泣。喂,你们之中是谁被呼唤了呢?」
男人们看着犹如被附身的少女,她所说的话令他们感到困惑。「什么啊,说什么老妇人」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异状。
他的脸色铁青,全身上下不停冒汗。
终于,少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男人震惊不已地双肩直发颤。
「啊啊」
叹息般地,少女缓缓出声:
「等到了夜里,你的内脏就要被吃掉了」
下一秒,男人发出的尖锐叫声划破了宁静。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色铁青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奔离,几个被留下的同伴也慌慌张张地追在他身后而去。暴风雨般的喧嚣远离了,街道又恢复原本的祥和。
占卜师少女像是要甩掉刚才被抓住右手时沾上的尘埃,随意地轻吹一口气,但这或许也是某种神圣的仪式。达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有些厌烦地瞇细了眼。
「妳的谎话说得还真是精采啊,米蕾妮亚。」
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名叫米蕾妮亚的占卜师少女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达米安一眼,只是冷淡的响应:「嗯,是啊。」
「哥哥的盗贼工作也做得挺有声有色的嘛。」
听出她冷淡语气中的讥诮,达米安不禁沉下脸。
几天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搭上前往嘉达露西亚的货船。与其说是担心,米蕾妮亚的不悦应该是出自达米安撇下她独自一人享受旅行的乐趣这一件事吧。这种事也不足第一次发生了,但米蕾妮亚就是不喜欢,而达米安一向不擅安抚妹妹不开心的情绪。
怎么看都没有相似之处的两人会以「兄妹」互称,当然是因为这是最方便的说词。达米安与米蕾妮亚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只是两个人凑巧生长在同一问孤儿院里,也同时离开了孤儿院。他们之间并没有「私奔」这等热情的关系,米蕾妮亚会称呼年纪虚长自己几岁的达米安「哥哥」,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哥哥成为盗贼,妹妹则在街角做起占卜师的生意。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些年了。
「别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做生意。」
明知道她心情不好,却不知怎么安抚的达米安只能藉由斥责来顾左右面言他。
早就听腻了这些训斥,米蕾妮亚挑起柳眉微微一笑。
「哎呀,我现在才正要开始做生意呢。」
如爬虫类般转动眼球,达米安轻睨了米蕾妮亚一眼,像是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米蕾妮亚轻抚桌上的水晶球,缓缓开口道:
「刚才逃掉的那个人,还会再回来找我的,这次我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看她自信满满的模样,达米安抿了抿嘴,有些厌恶地接着问:
「妳说的老妇人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跟那个地痞流氓有过什么因缘牵扯吧。」
「那内脏呢?」
「哥哥,你有看到那个人的嘴角吗?肠胃不好的人真是可怜啊。」
「」
妹妹的美貌彷若神祇,且从小就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那样的能力,在她进孤儿院之前大概就已经存在了吧。
她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声音,这样的能力或许惊人,但达米安其实不怎么相信。
若要问为什么,说穿了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妹妹有说谎癖的关系。
她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质,达米安也承认妹妹或许真的有第六感,但她实在说了太多谎话。与那纤弱可人的外表完全背道而驰,米蕾妮亚的个性非常大而化之又很有胆量。
达米安虽然不会使用魔法,但至少还有一些本事,而米蕾妮亚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在乱世中求生存,所以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不会太担心。
「对了,达米安哥哥,你这次的收获怎么样?」
谈话间,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此刻米蕾妮亚正抬头对哥哥露出微笑。
「我已经交给店主人保管了。」
「为什么?」
米蕾妮亚的语气中有些惊讶。她当然也知道达米安并不执着于得手的赃物。
「别问那么多,我要回去了。」
达米安不是个擅于解释的人,只能含糊其词的结束这个话题。突然感觉有股力道扯住自己的衣服,达米安的视线顺势往下望去。
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米蕾妮亚正抓住达米安的衣角,榛色的瞳眸目不转睛地直视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只是看着达米安。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瞥向达米安身后并轻喃道:
「女人?她是谁呢?」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
但下一秒,米蕾妮亚马上就兴致缺缺地耸了耸肩,淡笑着加了一句:「骗你的啦。」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达米安身上。
达米安这才发现米蕾妮亚竞用与刚才相同的手法欺骗了自己,不由得疲倦地吐出一声叹息
「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踌躇。就是因为米蕾妮亚老爱说谎,才让达米安觉得厌烦,丢下她独自迈开步伐。
「我要先回去休息了。」
没有听见她的回应声。完成一件工作后,累积的疲惫霎时袭向达米安的全身上下。所以他头也不回,直接走向他与米蕾妮亚一起租借的小屋。
米蕾妮亚不发一语,只是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到达米安那高人一等的背影,但就算已不见他的身影,米蕾妮亚依然怔怔地伫立在大马路上,严峻的视线仍睨视着达米安消失的那个方向。
★
女人把针头刺进手指。那是个有着浅褐肤色的女人,她的指腹相当白皙。
一抹艳红的血珠在指尖凝众。
那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指,料理食物的手指,缝补衣物的手指。
周遭依然处于夜晚,是个无风的黑夜。唯一能听见的是外头野兽的咆吼声。
她脸上漾着微笑,一边笑着一边轻声歌唱。唱出一首关于大地的歌,关于壮丽河川的歌,关于雨水和热度而一切都将沉沉睡去的歌。
用来代替摇篮曲安抚幼子入睡,所唱出的咒语之歌。
滴出的鲜血将成为咒术。
这是在一族之中,只有女人能行使的咒术。但就算是女人,也只有为人母才能行使的秘密圣礼。
白浊水晶吸收了鲜红的血液,也吸收了她的魔力。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为了让他活下去。
女人在夜里,用针*破自己的手指。一边唱着摇篮曲,同时创造出这颗鲜红的石头。
她的脸上漾着微笑,因为觉得幸福。
就算成为牺牲品献贡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
达米安被自己的叫声惊醒。随着一声粗吼同时弓起上半身,紧握的拳头冷冰冰的,还渗出了汗水。
肩膀激动得上下起伏,不住地喘气。从窗口洒进的只有月光,他应该是躺在最习惯的坚硬床板上休息才对。周围确实已染上夜色。
这个世界也依然是黑夜。
为了挣脱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达米安用力甩了甩头。这里没有令人窒息的青绿气味,也没有如流水般芳醇的空气。没有,不会有的。
「哥哥?」
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那头传来米蕾妮亚刻意压低的声音:
「哥哥,怎么了吗?把门打开。」
达米安深深呼气、吐出,重复了几次后,才终于看着门板开口道:
「没有,没什么事,妳去睡吧。」
没想到自己的叫声居然传到隔壁房间去了,达米安闷闷地出声,但房门那头却静默着。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传进耳中的反而是有些刺耳的金属声。
直到门把扭转了一下,米蕾妮亚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达米安都只能呆望着。
「你」
「你没事吧?」
边说边走近的米蕾妮亚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天看到的那身装扮,只是少了头巾,任银色长发披垂身后。她可能刚结束工作回到家吧。达米安不禁一脸认真地询问道:
「妳为什么进来?」
「哎呀,还不是因为」
米蕾妮亚有些怔忡地回答:
「哥哥老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偷偷跑出去了。为了赶上你的速度,有时候也需要动用到钥匙嘛,你说对不对呀?」
在她手中闪闪发光的是把银色的小钥匙。光泽度虽不同,但形状确实与达米安所拥有的那把一模一样。
「妳是什么时候」
「哎呀,这种小事就别提了,就当是可爱的妹妹在睡前来跟你道声晚安吧。」
「我没有那种习惯。」
持续不断的头疼症状并未稍缓,达米安只得以拳抵住额际。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也是这个妹妹的特技之一,然而此时她的目光却放在达米安的手上。
「哥哥,你手里抓着什么啊?」
听她这么问,达米安才蓦然察觉掌心中握着异物,不由得停下动作。
抬起变得冰凉的拳头,缓缓摊开手指。
一个小东西就这么掉落在床单上。
达米安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在月光照射下,那闪烁着淡淡光芒的小东西,确实足已经寄放在店里的那颗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啊。
在他错愕屏息的同时,米蕾妮亚已伸出白皙的青葱玉指。
「不要碰!」
达米安忍不住大暍一声。但米蕾妮亚并无半丝惊慌,视线转而望向达米安。达米安紧闭双眼,摊开手心覆住自己的脸孔道:
「不要碰,这东西是」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让他无法接着说下去。
「这东西就是这一次的?」
米蕾妮亚问得简略,却已充分表达出心里的疑问。正因为知道她的意思,达米安才更无法回答。
「回房去吧快去睡觉。」
「哥哥你也是。」
米蕾妮亚说着,边伸出柔滑小巧的手迭上达米安他那正覆住双眼的大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达米安确实感受到柔软的温度。
达米安没有拒绝她的接触。
「晚安,达米安。」
当她缩回手时,传人达米安耳中的是宛如歌咏般优美的音色,和那不常被叫出口的名字。沉静的脚步声响起,离开时还不忘细心地从外头替他上锁,达米安这才放松了肩膀的力气,再度睁开眼。
掉在床上的,果然是那只鲜红耳饰。脑子里窜过不想触碰它的念头,但达米安还是缓缓伸手拾起,将它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硬逼自己躺回被窝里。
不如就当作是场梦吧。不,这一定是恶梦。达米安为此气愤得咕哝抱怨了一整夜。
隔天一大早,米蕾妮亚紧跟在准备动身到当铺去一趟的达米安身后。
米蕾妮亚的头型小巧,相衬之下身型好像很高佻,但其实她整个人还是非常娇小。加上达米安是个高头大马、手长脚长的男人,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达米安几乎高出了米蕾妮亚快两颗头。
「别跟着我。」
「为什么?」
那双不可思议的榛色眼瞳直视着达米安。米蕾妮亚虽然老是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却又爱要求别人解释理由。跟米蕾妮亚相比,口条根本占不了上风的达米安觉得相当困扰,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乖乖屈服让步。
达米安只能像平时一样无奈的叹息。对于该怎么放弃与她争论,倒是挺得心应手的。
看到一大早就来访的两兄妹,店主人那双藏在眼镜底下的圆眼睛瞠得更圆了。
「怎么了?你应该不是来催我付钱的吧?还是舍不得昨天那件宝物,要来拿回去了?」
「关于这件事」
达米安轻抚了下自己的胸口,低声说:「昨天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让我看一下吗?」米蕾妮亚则沉默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这是无所谓啦。」店主人边说,边打开上锁的柜子。
「嗯?嗯嗯?」
听着店主人发出哺乳类动物般的单音节表达内心的疑惑,米蕾妮亚出声道:
「不见了对吧?」
「怎么会」
转过身来的店主人在看到达米安从胸前掏出那只耳饰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达米安,你什么时候学会魔法了?」
「我并不是」
「那只耳饰好像是自己跑回来的,看来它真的很喜欢哥哥呢。」
这句话不全然是戏谵,但米蕾妮亚的口吻怎么听就是少了分认真。
「喜欢达米安」
布满皱纹的脸孔浮现疑惑神色,店主人无意识的喃喃出声:
「该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别开玩笑了。」
达米安想也不想地回应。这种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我说啊,这东西到底是打哪儿偷来的?」
米蕾妮亚的询问,让达米安和店主人互觑了一眼。店主人脸上摆明了「你连这件事都没说啊?」的讯问,达米安则是一脸「这种事有必要大肆宣扬吗?」的表情。为了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米蕾妮亚漂亮的手指在柜台桌面*Q敲了两下。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坦承道:「我溜进了嘉达露西亚王城。」
「嘉达露西亚?」
挑起的柳眉,透露出她心中的诧异。
「你居然丢下我,自己跑到那种地方!?」
所以我才不想说嘛达米安本就淡漠的脸孔又沉了几分。
说到嘉达露西亚港,光是行来驶去的多艘商船就不是这座海港小镇比得上的繁华,虽然没什么特别出名的特产,但他们的市集仍是充满了魅力。
为了不让米蕾妮亚藉此大作文章,达米安硬着头皮接续了话题:
「在嘉达露西亚里,有个叫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妳知道吗?」
「知道。」
提起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一族,可是比那个贸易海港更出名的存在。那是个并非以血缘论定,而是靠魔法知识结成,拥有古老传统的魔法师集团。
「那个萨尔瓦多所传承的秘宝,被藏在某个王族的房间里。不过为什么不在神殿而是被王族所拥有,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说话的同时,达米安脑子里也掠过「说不定全是那位贵夫人的指示」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她似乎没有放弃从萨尔瓦多将秘宝归还的打算。而且她也有着与米蕾妮亚不相上下的顽固心性。就连讨价还价的功力也是。
「总而言之,我就是从那里偷对啦,我就是从那里偷来的。除此之外,我没兴趣知道更多内幕,所以并没有着手调查。」
「你还真是随便耶!」米蕾妮亚无奈地斥责。
「我本来就是这样。」达米安没有搭理米蕾妮亚的叨念。
接着开口的是店主人:
「总归一句,这东西的来历很复杂吧?」
拿出一本老旧的古书和一只放大镜,店主人说着:
「这东西确实拥有强大的魔力可是,它拥有的似乎是除魔能力,但又不是出自萨尔瓦多。虽然是世代传承的故事但古书上是这么记载的。达米安,你听过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吗?」
「食人魔物?」
米蕾妮亚代替达米安回答:
「你说的是几十年前被消灭的那个嘉达露西亚食人魔物吧?他是个会吃人,而且拥有莫大魔力的邪恶魔物,能让他从命的,听说只有萨尔瓦多的其中一名魔法师」
达米安倒是第一次听说。或许很久以前曾经听谁说过,但所谓的传说故事,多半都是大同小异。
店主人点了点头。达米安却怀疑得蹙起眉头问道:
「那个魔物跟秘宝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关系啊你偷来的这只耳饰,原本就是属于嘉达露西亚那个食人魔物的呀」
边翻开书页边说明,话音刚落,店主人又改口:
「不对,正确说来,是属于第一个丧命于食人魔物口中的牺牲者的。」
达米安微启的嘴唇吐出干涩的呼息。
有种不好的预感。
低头看向那只鲜红耳饰,有着如血般的鲜艳殷红。被封印在里头的,真的只有魔力吗?
(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吧。)
说出这个要求时,嘉达露西亚那个美丽的尊妃脸上并无笑意。
「那个牺牲者叫什么名字?」
达米安嘶哑的发问,让店主人垂下视线,又追溯起手中的文献。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店主人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轻声开口道:
「一百年前,食人魔物吃掉了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体与灵魂,得到人类的形体除了少年的外貌之外,魔物也短暂继承了少年的名字。」
这是现实,达米安心想。
不是作梦,自己现在的确是处在现实里没错。
但是,眼前的老人却无情地说出那个名字:
「那个少年名叫阿贝尔达因。」
从当铺回来后,达米安就直接躺上床,嫌恶地丢开手中的鲜红耳饰。
「喀锵!」耳饰掉到床底下。果然还是该寄放在店里吧,达米安思忖着。临走之际,达米安也询问店主人愿不愿意接受这玩意儿?对方虽然想也不想地马上回答:「有些困难。」但是不是应该要不屈不挠,硬把烫手山芋丢给他才对呢?当然,达米安也知道会从手中悄悄溜走的宝物并无任何价值可言,就算硬托给店主人,只要它还会再回到自己身边,这么做也就没有半点意义。
听达米安叙述完与那个尊妃之间的对话后,米蕾妮亚喃喃说了句:「怎么可能啊」
「毕竟,那个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而耳饰真正的主人也早就被食人魔物杀害吃掉了,要是连食人魔物都已经不存在」米蕾妮亚不解地问:「到底要归还到哪里去才好啊?」
「等等!」出声打断米蕾妮亚的,是仍翻着文献的店主人。
「如果书里记载得没错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唯一遵从的魔法师应该还活着。」
米蕾妮亚说事情发生在几十年前,那知悉当时状况的人应当还活着没错。
「不过,那个人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吧?她也住在嘉达露西亚吗?」
「不,根据书上记载,食人魔物被消灭了之后,她就和萨尔瓦多断绝往来,离开嘉达露西亚了。比起魔法师的身分,她担任外交宫的名气反而大得多」
交谈进行至此,达米安拒绝再让这个话题继续延烧下去。就算听得再多,达米安也不愿基于什么人情义理而动身寻人。更遑论对方是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陌生人。
把还不肯罢休的米蕾妮亚独自留在店里,达米安一个人先行离开。
这东西最好还是交给有能力处理的魔法师比较恰当,达米安在心里偷偷盘算着。有一个说谎成癖的妹妹,令达米安对魔法师或占卜师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是以偷盗为业的人,自是懂得和睦相处的道理。他有自己的门路,也乐观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是作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恶梦,不过是这样罢了。
尽早忘记那些恶梦就没事了。
面对蜂拥袭来的漠然与不安,达米安只能紧紧闭上双眼。
★
绿荫间回响着嘤嘤哭泣声。
仿佛悲鸣,又有如嘶叫般的哭声。
她知道那是在呼唤自己。就算是暴风雨肆虐的黑夜,她也能清楚分辨那个哭声。
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呢,毕竟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啊。
幼子在森林深处哭泣着,她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在哭泣着。
(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在我突然消失之后
(不用害怕唷。)
只是稍微离开身边,就好似被火纹身般嚎啕大哭的孩子,让她心里盈满了怜爱。愈是挂念他,愈是疼惜到无法自拔。
(妈妈在这里喔。)
抱紧他,轻抚着,温柔地细声呵护。
她闭起眼睛,竖耳倾听孩子的啜泣与心脏鼓动。
(妈妈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喔。)
就算,我们即将远远的分离
就算不久的将来,这具身体和灵魂将会被撕裂,再也无法映入你的眼帘。
(妈妈不会对你说谎。)
给你一个代表誓言的证明吧。
这只鲜红耳饰给你。注入生命与魔力的这只耳饰,一定能守护你的。
每当你注视自己时,请你也别忘了想起我。
(所以不要哭喔,阿贝尔达因。)
无论何时,我、还有这只代替我存在的耳饰,都会永远、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
达米安在入夜时分醒来时,已经没有之前几次那么慌张无措了。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下了床,拿起从嘉达露西亚回来后就没有碰过的行李。他的行李有两件。一件是旅行用的杂物,和被问及职业时派得上用场的老旧鲁特琴(注:Lute,弦乐器的一种。十六、七世纪时,被称为「乐器之王」)。
接着收好胸前那只鲜红的耳饰,将手边仅有的钱币装入袋子里,这样就算打包好行囊。
达米安没有锁门就直接走出屋子。
悬在半空的月色由苍白变得晕黄,呈淡红色的天空渐渐染上一抹墨彩。
得往东方去才行,他心里有了这个想法。
达米安知道,就是要往东边。
「哥哥?」
坐在石墙边的,是他那如妖精般美丽动人的妹妹。但达米安看也不看米蕾妮亚一眼,径自迈出步伐。
「等等哥哥!」
拉住他的衣襬,小小的身体挡住了达米安的去路。米蕾妮亚开口唤着,但达米安却露出混浊涣散的眼神,一边喃喃自语着:「我非去不可。」
「我得往东行才可以,那孩子可能正在哭啊。」
是谁在哭?达米安并没有解释。像在梦呓似的。而米蕾妮亚的身影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映入他的视野中。
站在微暗的薄暮中,米蕾妮亚的眼中闪着晶光。那双稀罕的榛色瞳眸正直勾勾地凝视达米安,悄悄抬高了掌心。修剪得圆润美丽的指甲在轻轻触碰了下达米安的脸颊后
突然发出栗子在烈火中爆开的轻脆响声,她伸出双手狠狠给了达米安两个巴掌。
「你可不可以别一入夜就睡得神志不清啊?达米安哥哥!」
彷佛遭到雷殛的达米安呆愣地微张着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现在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米蕾妮亚?」他有些恍惚的叫出妹妹的名字。
「不然还会是谁!」
抬高下颚的米蕾妮亚应声道。看达米安那浑噩失魂的鬼样子,就像灌了大量的劣质酒后,才会出现的迟钝反应。
「我到底是」
达米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开口,换来米蕾妮亚一记冷冷的睥睨,接着她口若悬河地朗朗出声:
「哥哥跑进我的房里来,不由分说就拉着我的手说要私奔,还说要在星空灿烂的教会里交换誓言互许终身。我说我们是兄妹啊,这么做是违背神意的,但哥哥实在太坚持了,我也只好跟着你一起走呀。」
「」
达米安像是被活蹦乱跳的章鱼塞住了整张嘴,露出一脸错愕不解。
深深叹了一口气后
「妳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就跟平常一样,她的回答轻如羽毛。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直到这一刻,达米安才有真真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走出家门时微妙的心理变化。
「真是抱歉。」
轻喃出口的,是顾左右面百他的歉语。
「也不是第一次了。」
米蕾妮亚的响应不带责备,只是眺望着远方,淡然开口道:
「若要出外旅行,今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华灯初上,穿着轻便的旅行装扮,偶然撞见了彼此。这就是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一同踏上旅途的情景。
那是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送进孤儿院那晚所发生的事。他们的村庄一年来不断遭受暴风雨与水灾侵袭,钱财、食物和工作的地方都没了,好一个灾厄之年。不幸总是会招致更多不幸,在朝雾还未散去的清晨,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个人挨饿。同时多了两张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或许正好是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
抱着这种想法的,可不只达米安一人。
看到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米蕾妮亚时,达米安真是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和这个少女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数得完了,只是两人正好选在同一天夜里远行,和她并肩走一段路好像也不错。
『要走吗?』
叹了一口气,达米安没有深思就直接开口。
『嗯。』
从那个时候开始,米蕾妮亚就改口叫他「哥哥」。
再一次,达米安凝视着现在的米蕾妮亚。背着行囊,穿着旅行装扮的妹妹。她一定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待在这里等达米安出现吧。就算是对米蕾妮亚的神奇能力半信半疑,但达米安对这一点却没有丝毫怀疑。
太阳慢慢隐没逝去,月色将愈渐皎洁。
米蕾妮亚美丽的银发,在夜里显得更光辉耀眼。
这样的情景,许久之前也曾经发生过。她会事先打包好行囊,是因为能洞悉人心,达米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事情变得很麻烦哪」
无意识泄出的轻喃,是种近似死心的认命。
「这可不一定喔。」
米蕾妮亚的回应声似乎隐含了淡淡笑意。听她这么说,达米安也觉得或许真的不一定吧。
老是选择危险的路去闯,这样的人生大概没办法改变了吧。
这段平静的日子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不过,他和她毕竟都是习惯流浪的啊。
随波逐流或许是他们所背负的宿命吧。
「那么,要走了吗?」
达米安重新背起行囊,平静地开口。原本的那些坚持早就随风散去了。
「嗯。」
走吧,哥哥!!回荡在耳边的,是米蕾妮亚轻柔优美的声音。
★
开朗的笑声和在河边玩耍的戏水声。
她的孩子健康地成长,耳朵上戴着红色耳饰。
她看着他。
总是默默凝视着。
母亲一手拉拔大的儿子,比其它人更爱撒娇。就算她终究得放开手,还是会一直宠爱这个宝贝儿子。
只希望将来他回忆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被爱的记忆。
再轮回三次满月
再过不久,她蒙森林之神宠召的日子就快到了。
★
喀哒,载货的大马车颠簸摇晃着,达米安的眼皮不断痉挛。
鼻间嗅闻到的是干草的味道,清爽的微风轻拂他的脸颊。
「醒啦?」
对面传来声音。来自在马车一角抱膝而坐的米蕾妮亚。她把脸枕在屈起的膝上,假寐似地凝望着达米安。
达米安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为了不让自己脱口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选择闭上嘴巴。
离开住惯了的城镇那一夜,达米安一直喃喃念着要往东去才行。而真正决定往东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相信什么上天的启示,而是米蕾妮亚掌握到的情报也直指同样的方向。
「再过半刻,就要进入下个镇了你又作梦了吗?」
在马车上颠簸摇晃了一个月,途经了好几个城镇,也曾越过高山,而他们的目的地是座古朴的小村庄。
传闻过去那个被称作「天国之耳」的嘉达露西亚稀世魔法师,就隐居在那个地方。
「是啊」
撩起黑发,达米安用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道。
「跟过去几次一样,梦里的我好像变成那个小鬼的母亲了」
就算踏上了这趟寻人之旅,达米安还是没有摆脱鲜红耳饰的梦境。不知道是想得太多还是偶然,但梦中的情景实在太过鲜明。背负着全族的宿命,明了自己将会被当作牺牲品的年轻女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能有美好的将来。在她消逝之后,以要让孩子过得悠游自在为条件,她接受了成为光荣牺牲者的重任。
她源源不绝的付出她的爱,给她稚嫩的孩子阿贝尔达因。
就算梦醒了,达米安也深刻记得,甚至可以藉纸笔画出那孩子的样貌。不谙绘画的他或许没办法轻松完成那孩子的肖像画,但如果是在人潮拥挤的市集擦身而过,达米安觉得自己应该能一眼认出梦中的阿贝尔达因。
刚得到耳饰时的强烈不快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时会出现的浑沌意识。那是种几乎让达米安忘了自己肤色的奇妙感觉。米蕾妮亚侧首枕在膝上,直视达米安闷闷不乐的脸孔。
「哪,哥哥」
突如其来的,米蕾妮亚出声唤道。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
还来不及惊讶,脸上已先浮现淡淡的苦笑。自从两个人一起旅行后,米蕾妮亚就常常提起过去的事。而且每次都是在他刚从梦中转醒的时候,就算达米安再怎么迟钝,也或多或少察觉到米蕾妮亚这么做的意图。
就如同她的问题,她是要他坚定自己的人格,才会不断地提起过往。
「妳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